“这是……潘?”
曾经的黑瘦少年平躺在油毡上熟睡着了,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玩偶。复原而出的血肉皮脂要饱满许多,如果不是年幼时营养不良,他本该是个身材匀称的棒小伙子;可现在,却是安详地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下士那业已冰凉的面颊上见不到痛苦,就像是结束了噩梦折磨一样,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我给他喂了药,叫损伤处恢复完满了。”
萨塔红肿着双眼,嘴里哽咽着:“至少……至少得让他家人见着了不要心疼。”
“他是个战争孤儿。”蹲在少年身旁的路德维希喃喃道,“恐怕他的家人已经……”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萨塔吃力地咽下两口鼻涕,战傀造成的创伤远不及心口这有如潮汐的悸痛感。他是这样解释的:“人赤条条地降生下来是干净的,走得时候也总得是收拾干净吧?”
路德维希没有回话。
面容阴郁的中年人站起身来,只手掂起油毡将下士的身体轻柔地覆盖住了。一旁的战友见状,当即是从武装带上解下一卷麻绳,准备走上前来将他同油毡给固定住,却不料是被路德维希抬手一挡。
“就叫我来抬灵好了,你们还要临地戒备,这不方便。”
见团长这般坚持,佣兵也只得是就此作罢;转而是出力帮扶着,将了无生机的逝者攀住脊背,叫团长背牢靠了不要掉下来:“还是用绳子固定下好了,你这样会妨碍走步的大哥。”
“没关系的,咱们不差这么点路……算了,还是安全点好了。”
路德维希的眉眼一怔,随即便又恢复了那淡然的苦涩笑容来,再没有婉拒了同袍的好意。
只是自顾自地将视线转向了院落空地上——那片混杂着大量魔力气息的雾霭已然消散,终于是叫他们看清楚了,那堆平白出现的杂物显露出的同山包般的硕大形体来。
这上面逸散出的气息很是叫人熟悉,一股子黄油和橙子香混合出来的怪味;只是如今被血腥气给遮盖了,很难将它们同身旁这小家伙联系起来,但又很难不将它们同他联系起来。
“这是你的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着血糜?”
路德维希不由自主地盯着萨塔那空空如也的双手,这小子从来是十枚戒指不离手的,泡澡的时候都不脱,怎么今天是全部给腾出来了?
“兄弟,你的戒指被敌人破坏了?”
“啊!不是的,这是我反击时自己搞的。”萨塔颇为沮丧地摇了摇手掌,“当时我碰到的敌人很难缠,恢复能力也很变态,就像是有人在刻意针对我似的。为了杀死它,我这才临时想出了这个方法来。知道储物戒指吗?”
“知道,一个不算太好用的魔法道具。”佣兵几人一致点了点头,毕竟这传统的储物戒指,在他们这些实用主义者看来的确是比较鸡肋。
小家伙则当即伸手作爪状,随即又向着空气猛地一戳刺,仿佛是同之前搏杀那般将利爪猛地刺入对方腹盆;而后将手一抽,将那枚象征着戒指的魔力环留在半空,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抽搐,这团魔力便是迅速炸裂开来,散作烟花一般:
“我把手头一枚藏满货的储物戒指塞进了敌人的身体里,然后就趁乱解除了戒指的法术效果。”
在这些凭空闪现的海量物质当中:不乏有着用铁皮箱封装起来的大量物资材料、形态各异的机械装置、甚至连标记着危险警告的军用燃烧弹、榴霰弹也藏着不下十来枚,甚至还有一块重达两公斤大小的秘银锭。
足以支撑一场小型战役的海量物资,就这么直接从狭小的腹腔当中暴涨开来;饶是用几只强壮狼人拼接而出的战傀之躯,也是承受不住如此重压,当即是碎裂作一团血雾肉糜播散在了大地上。
那极强的恢复能力,显然也无法将那一滩比粟米还要细碎的身躯复原,真是叫萨塔又惊又喜——这个黑箱法术仍旧是存在着它的物理边界;自己所倚仗的强大底牌之一,如今已是迎来了它不可避免的宿敌。
不过现在的问题可远不止那么简单。
“不愧是法师,这战法倒是很有创意。只是现在,我们要怎样把这些东西给悄无声息地转移走?”
一边感慨于少年天马行空的创造力,路德维希一边又同战友们对着这座物资小山犯了难:摆在面前要是只有区区几百斤的杂物,他们大可以通过人扛肩挑的笨方法给转移出去;反正可以装作秘密任务中搜剿出的间谍物资,也不怕那些民团敢来过问盘查。
可这至少有两三吨重的货该怎么搬?萨塔又不可能当场突破承载大量物品远距离传送,这个困扰了学界近百多年还未曾解决掉的难题;况且要进行远距离传送,没有一个排的法师联合施法,并派人于目的地用法术做好传送方位信标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实在不行,要不就把东西藏在这座教堂里,然后我们在偷着分批来输送?当时不是听那些民兵说,这边的守军被撤走了很多,看守力度也很松散。咱们就算是学蚂蚁搬家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不靠谱,万一这帮人突然反水怎么办?我觉得这些民兵问题很大,还是叫萨塔挑选一部分最贵重的东西带走,其余就地销毁掉比较好;刚好这里面也存在炮弹,炸掉也总比被人发现要好。”
“啧,兄弟你傻啊?我们都扮成特勤队了,直接让那些个没卵子的套皮狗帮我们搬货不就好了。反正这东西又没有人萨塔的标识,直接扣个走私品的名头拉走调查;临走之前枪毙掉几个刺头,看他们敢告密?”
佣兵们很快就眼下局势给出了各自的方案来:到底是正规军出身的行家里手,这三种方案都有着相当不俗的执行效率,可行性也相对可观。
“萨塔,你是这些货的主人,说说看你的想法。”
“我想,拉西亚的想法是可行的。如果以秘密任务的名义搜查,是要做出一些证据来完善我们的伪装,但没必要对这些民兵动手。只要以快打慢,不给对方传递信息的机会即可。”
不过考虑到本次行动的隐蔽性与舆论观瞻,在征求了萨塔的意见之后;团长路德维希在一番深思熟虑过后,最终决定将这三种方法分别结合起来,并且要尽量将影响降到最低:
“这样,机械装置类的大宗货物我们暂存在教堂里留作证据,以便我们有借口再度进入封锁区;炮弹则同萨塔这次带来的炸药一起埋进教堂地下,一旦情况有变就将这些货就地销毁。物资只随身藏好最有价值的,其余以缴获的战利品名义让民兵协同运转,做既成事实。”
“还有……”团长又转过身来,心事重重地盯着萨塔的眼睛,一度语塞了片刻:“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不用担心的,老大。姐的情况我能感应到的;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很饱满,应该是战斗完脱力了才恢复过来,没足够精力启动传送护符而已。”
见对方还是有些担心,萨塔干脆就把原理也一并讲出来了:
“我送她的项链其实是我本源使魔的一部分,直接是同我灵魂做了绑定;一旦处于我预设的几种危险境地,或是受到了致命伤害,她就会被第一时间传送回我身边来。姐姐她现在好得很,我们只需要待会同她汇合就好了。”
既然如此,路德维希老大哥也就算是放心了下来:“好。先同我进教堂排查魔族陷阱,你和潘两个人都在这里遭到了袭击,里面说不定就是魔族的临时藏身点。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为上。”
“明白!”
整装待发的佣兵们当即是从身后抽出机关枪来提在手中,齐刷刷地解开保险机构,默契十足地组成一个楔形的冲击阵型,向着教堂内部快速挺进。
没了迷雾的遮挡,加之逐渐升腾起来的晨光,这教堂其间的结构自然是显得明晰了不少。
映入眼帘的便是几具焦炭物,只见是扭曲着身形叫人分辨不出形体,同那些碎木板一道随意撒在地砖上;也不知是这是些惨遭杀害的贫民,还是那跨界而来的凶残异怪。
可这教堂内部虽然说破败了些许,却怎么也没有被火灾焚烧过的迹象;倒像是座被废弃多年的旧宅一样,只是不时发散着一股混合着焦臭的奇怪气味而已。
做先锋的拉西亚当机立断:佣兵迅速抬手,从胸前抽出一根粗糙的玉米芯子来,就将切削出来平头面往皮带金属扣上用力砸去。
强烈,但又不算过度刺|激的橙色光亮,只一瞬间便被动吸引到了众人的视线——这是萨塔的小卖铺里提供的便携式照明棒,阉|割版的效果比起价格偏高的暴亮型肯定差了不少。但在思维活络的破袭老兵们看来,这只要6苏一个便宜小玩意儿反倒是别有一番妙用。
借着光亮,拉西亚敏锐地对着身前的三排碎椅一番扫视。在确认不存在危险后,便顺势将手中的照明棒向左侧一旁,叫那头重脚轻的棒子照亮了一片小小空间来:“西北方净空。”
“东北方净空/中部净空/西南方净空。”
“东南方,废墟,石类,覆盖。”被围拢在中部的路德维希转回头来,继续牵着正在冥想态中重置法表的萨塔的手,将这重要战力小心护卫在自己身旁:“一面完结。二面,前进。”
曾经的暴风突击队员们的战术交流简洁直白,完全摒弃了复杂词汇,藉以最大限度避免歧义误判,加之有炼金道具的联动配合——如今仅需要一分半钟左右,便能宣告一个标准战斗面的侦察作业完结。
而这间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内部空间实则宽阔空旷的教堂随即便陷入了光亮之海当中——称作海洋也是夸张了,这播散在地的三十多根照明棒并不能有效照亮整间礼拜堂,仍旧是有相当数量的黑斑需要光明去填充。
而佣兵们手头的道具存量,也只够勉强照明第四面大部,为众人照亮通往后堂的道路。
“西南方净空,三面完结。”
“碎木,密杂。东北方……投掷物损坏!预二,支援!”
拉西亚紧握着手中最后一根照明棒,一边小心越过脚下的碎屑,以免发出噪声打草惊蛇;一边则全神贯注地瞪大双眼,对着神龛旁的狭小空间扫视了片刻——除了几尊散落的石膏柱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痕迹。
只是他刚想甩出照明棒,标注自己的侦查区域安全之际;手中的照明棒却像是莫名损坏了一般,先是开始无规律的频闪,随后明灭交替的速度变得愈发迅速,直至突兀熄灭,像是变回了一根普通的玉米芯来。
“未发现魔力干扰,我给你换一根。”
被算作预备队的萨塔当即借着魔力视界向前一扫,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于是转手从团长手里接过一根未启用的崭新照明棒,向着东北方向用力丢了过去。
明亮的小小光柱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精准优美的抛物线,叫种散发微热的玉米棒子,晒得人是暖洋洋的——如果不是砸到了拉西亚的脑门上,一切将会是那么完美。
但拉西亚却是没这个心思去抱怨——倒不是他那良好的纪律秉性,叫这前军人克制住了怒气。而是这根玉米棒子再度明灭闪烁的瞬间,便在其主人的凶暴拳风下作了散碎,同那深紫冲拳一道结实砸在了佣兵的面颊。
一道矫捷健硕的高挑身影已然化作了紫红之风暴,完全占据了拉西亚那惶恐不安的视界。猝不及防的佣兵只来得及惊叫一声,随即便伴随着眉骨破裂声一道形变开来:
“蕾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