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晚上,那一刻。
灰败,破落,渺无生机的世界,悄无声息地便降临了。这忽然诞生的世界绝对不能说熟悉,但对逢世而言,却一定可以用刻骨铭心来描述。
已经布满蜘蛛网般裂隙的街道,冷冰冰地嵌在深紫色的土壤里。黑褐色的植物从数不清的阴影里爬出,像是在蠕动一般纠缠于已经毁损的汽车残骸之上。就连空气都显得厚重而且昏暗,而且飘零着一片片细小的,像是已经烧焦的黑色纸灰般的尘埃。
这一幕,与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的场景,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逢世还记得那片区域的代号——陷落区D-105,第一次见到怪物,也是第一次与缇娅相遇的地方。
到底是心头感到胆寒亦或是感触良多,他也难以分清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境。不过至少,这里只是模拟出来的环境,并不是真的已经被丢到了什么毫无希望的地方听天由命,而且旁边还站着两位厉害的家伙。
这两个人的其中一位,也就是林丞祖捏起拳头在逢世靠右的肩胛附近轻轻敲了一下,同时对他说:
“从刚才你的动作里面,我得出一个结论。身体素质的话,你是没有问题的,爆发力,速度,作为新晋帕拉森勒来说都足够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远超期待的。你最大的问题是,你完全没有了解自己身体的状况。暗流增强了你的身体,但你对自己肉体的认知却还停留在从前……再加上很明显你以前没有经历过系统的训练,所以你在战斗的时候无论是步伐还是其他动作都非常不协调。”
“是的,我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倒不如说之前我就已经有这方面的感觉了。我向前跑出一步,距离往往会超出我的预料,一步甚至能跳出两米开外。还有挥剑的时候,会出现剑刃比起我之前所想象的更先抵达预期位置……准确一点来说,就是我的身体一旦动起来的话,会比我的思维运转的更快……”
第一次知道到这种状况,是在陷落区D-105的地下通道,缇娅处于虚弱状态的时候,逢世抱着她奔跑。当时缇娅曾和他说,与红音共鸣之后,身体素质得到了加强,全力奔跑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得多,会导致缇娅的法术无法瞄准。
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陌生,就像从来没有使过什么力气的少女突然魂穿到一个肌肉兄贵身上,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力道。想象一下,如果变成肌肉兄贵的她现在还以对少女身体的认知,向某位朋友挥出友爱的小拳拳……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本应该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状态,现在就降临在逢世身上。按道理来说,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绝对能够慢慢适应现在的肉体素质。如果再加上一定的基础战斗训练和任务实战,他也肯定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帕拉森勒。
但现在的问题就是,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还有不到72个小时,他就必须去参与自己的第一个任务。
他提起视线与林丞祖对视,对他自己来说,这种紧迫的情形的确是一筹莫展,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刚刚说出了‘关于你的训练方向,我已经有了些想法。’,像这样的话。
他只能对此抱有期待,作为新人的时候依赖前辈的力量去克服困境绝对没有什么丢人的,这反而是一种成熟的表现。只有幸存下来,才能发挥出自己的能量,反过来成为足矣支持前辈战斗的力量。
而这个与逢世一样有着黑色头发的男人,就像他本身的气质那样,不会让人失望。
“你现在需要的,就是能够让你快速适应目前的身体状况,使所有动作能够协调起来,与思维同步。由于时间的确很紧张,所以我想到了一个非常粗暴的方法……这可能会让你吃不少苦头。”
“没有关系,苦头什么的,比起去陷落区里受苦,我宁愿现在多吃一点。”
逢世的回应毫不迟疑,算不上吊眼梢的眼睛,眼角却高高地提了起来,灰黑色的瞳仁里同样没有任何动摇。
对此,林丞祖露出牙齿微笑,打了个响指。
“那么就开始吧。”
然后,那些东西就出现了。
那些深褐色的东西,是从泥土里蠕动出来,挥洒着破裂的碎屑,缓慢地现身于地表之上。在逢世的眼里,它有着植物性的纹路脉络,像是某种体型巨大的芽孢,缩成一团之后镶嵌在土壤和碎石之间。
这东西的大小,光从高度上来说,就已经有逢世身高的一半。但如果仅仅如此的话,还不至于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它分明在原地颤动着,保持着某种规律,就像是一团正在呼吸的肿瘤一般。
这东西的外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捏住了逢世的胃部,让他忍不住地产生出想要作呕的感觉。而且,这种令人打心底里产生反感的东西,并不仅仅只有一个。
前后左右,以及离逢世不远的建筑残骸堆里,都生着虽然不尽相同,但绝对相似的这种芽孢。
也即是说,逢世差不多是被这些恶心的东西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而也在这时候,林丞祖对这些东西做了说明。
“这些东西也是怪物的一种,属于植物种。我们将它称为寄生芽孢,它们遍布在各个陷落区之中,算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怪物。大多数情况下,它们会扎根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如果不仔细去看的话,很容易忽视它。但是如果你真把它当成一枚无害的植物种子忽视掉的话,你就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寄生芽孢是一种非常狡猾的怪物,平常都会将自己缩成这样一团装成无害的样子,不过一旦有生物经过它的附近,它就会从这团芽孢的形态转变成竖立起来,然后通过顶端的喷射口向路过的生物喷吐出具有寄生性和腐蚀性的粘液。”
“被这种粘液命中的话,下场会非常凄惨。寄生芽孢会将自己的种子包含在这些粘液中,在接触到生物的肉体时,寄生至生物体内,然后开始生根发芽,在短时间内将生物的内脏血肉溶解成它能够吸收的营养物质……”
听到这里,逢世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在某个瞬间脑补出了自己被寄生,全身蠕动出一根根植物枝条的样子,这让他当时就脸色发青,即便他马上就掐断了这样的想象。
不过,同时他也捕捉到了其中的一点信息,于是他压下浑身的不适感问道:
“刚才你说到的都是‘生物’,而不是人类,也就是说,寄生芽孢的攻击对象并不仅仅是人类对吗?”
“没错……寄生芽孢会攻击任何路过的生物,包括其他的怪物。而且,虽然寄生芽孢的攻击方式听起来的确很令人心寒,不过事实上寄生芽孢对我们帕拉森勒的威胁并不算太大。因为我们拥有暗流层,只要不是站在原地持续被它攻击,它的粘液是无法突破暗流层的。甚至有些时候我们还会把怪物引入到寄生芽孢的攻击范围,让寄生芽孢反过来成为我们的助力。”
林丞祖竖起一只手指做出回答,逢世也便完全弄清楚了寄生芽孢的特性,不过他也反过来感到不解。
如果寄生芽孢对帕拉森勒没什么威胁的话,林丞祖为什么要将它们模拟出来,而且还算是一次性模拟出这么多只。
在逢世提问之前,这个男人又一次在嘴角勾起弧度抢了先。然而和之前感受到的爽朗不同,这一次逢世从林丞祖的笑意里读出了非常不妙的气息。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躲避这些寄生芽孢的粘液喷射……当然并不是在一只寄生芽孢的攻击中躲避……它们会同时向你发起攻击。虽然一只寄生芽孢的确没有什么威胁,但如果数量足够的话,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在林丞祖说完的时候,立刻便大肆汹涌起来,就像来自某个上游的雨后暴洪,顷刻便将他吞没。
“那么,好好享受吧,新人。”
这是逢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的音量被空气消耗殆尽的那一刻,那些原本安安静静躺在原地的寄生芽孢,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逢世也才彻底明白过来,这些寄生芽孢实际上是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扭曲了自己的身体,最后刚好形成了一个像是芽孢的形状罢了。它们真实的面貌,是一种高度超过两米的大型植物,整体分为完全竖起来的主干和两片耷拉在一边的叶子,和外侧的深褐色不同,这些原本被隐藏起来的部分是一种看起来非常不健康的黄绿色。而主干的顶端生着一团开着孔的硕大组织,外形像是完全张开的血盆大口,想来林丞祖说的具有寄生种子的粘液,就是从这块组织里喷射出来。
不过逢世甚至来不及对这外形产生任何感想,它们的攻击便争先恐后的到来了。
那是一股膨胀起来的东西,从寄生芽孢的根基部分诞生,顺着粗大的主干汹涌向上,最后从它们那张得狰狞的大口中,喷射出来。
疾驰的粘液似乎在反着光,第一道攻击来自于斜前方,急速袭向逢世的头颅。
一瞬间逢世产生了庆幸感,因为他能凭借自己的双眼清晰地看到粘液的行进轨迹,所以他也就可以轻易地进行躲避。
于是他立刻向右侧跳了一步,从攻击轨迹上脱离,让那团恶心的粘液从他旁边掠过。光从这一次躲避上来看,他的动作还真是干净利落。
“轻松,躲过去……了,咕啊!”
——逢世才刚刚生起一丁点得意的念头,背后就遭到重创,那股力道不仅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痛感,也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伴随着踉跄的一步,狠狠地向前摔倒在地。
而且来自那些寄生芽孢的攻击并不会因为他摔倒而停止,相反,它们的攻击还更加凶狠起来。仅仅是一两秒的时间,趴倒在地上的逢世就感觉背上又传来几阵剧痛,很明显,寄生芽孢在他倒地之后又接连向他发起了无情的袭击。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强烈的疼痛沿着他的脊椎扩散开来,还包含着一种仿佛被炙烤的灼热,这夹杂在一起的可怕感觉刺激得逢世在原地进行了一个翻滚,并且低吼了一句。这模拟怪物所造成的攻击竟然可以让人产生如此真实的痛感,甚至根本不比被钩爪魔攻击的时候轻微多少。
就像他吼出来的话语,即便是模拟出来的怪物,那攻击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哪怕可能不会真的让他受伤,但这实打实的痛感可不是他想承受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这里没有将那粘液沾到身上的感觉给模拟出来,不然逢世现在要承受的就不仅仅是单纯的痛楚了。
借着原地翻滚,躲开了几道攻击的逢世,比起思考,他决定要马上行动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力量集中到双臂,让自己脱离趴伏的状态。
可是他甚至还没站直身体,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些方向冲过来的攻击就又一次将他掀翻在地。即便没有去看,他也明白,这一轮自己是同时被好几个方向来的攻击命中,证据就是他现在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位置都在发出悲鸣。
“喂!这种攻击,根本就没法躲吧!林丞祖,快暂停一下啊!”
寄生芽孢的攻击无穷无尽,逢世感觉自己像是被绑在波涛汹涌的礁石上,那不是无处可藏的问题,而是在巨浪的冲击中无法动弹。他只能大声喊叫起来,希望向林丞祖求助。
然而,这一次那个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并不是逢世的声音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像片无助的叶子被狂澜般的攻击席卷,他强忍着这一切抬起视线,却只得到自己心脏的回应……它变得一片冰凉。
——想要求助的对象,已经失去了踪影。
留在这里的,只有一片压抑的天空,碎裂的大地,狰狞地喷射着粘液的寄生芽孢……
以及面容因为痛楚而扭曲,仿佛在用意识拼命惨叫的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