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妮坐在马车上读着一本书,书名叫《糖果屋》,是一个写实的哲理故事。主人公是皇族遗嗣,身负灭国之仇。他在落魄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糖果屋中的老太婆。那老人问他将来的志向,他说他只想好好地生活下去。老人一眼看出了他胸中的志向,但并没有揭穿。她只是给了年轻人一块糖,让他记住甜的味道。
年轻人后来经过不断成长、奋斗,终于站到了权利的巅峰。他依然不快乐,因为仇人早在他掌权之前已经死了。心灰意冷之下,他偶然间再次来到糖果屋,才惊讶地发现糖果屋的主人,那个老太太,居然是他的祖母,王朝最为兴盛时的皇后。
他苦思冥想也不明白老人这样做的原因,直到在墓碑上看见了一条铭文:如果无法同时掌控白昼与黑暗,与其掌控其一,不如掌握自己。最终彻悟,隐遁山林。
平时她很少看这些小说性质的书,并且时常告诫自己这类“闲书”是使人大脑萎缩的罪魁祸首,无数女人因为它变得愚蠢。而对于那些魔法书籍,她把它们看做实力,就像男人的肌肉一样。
她一心扑到魔法上,就像那个不断拼搏的主人公。她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改变,但实际上事情却越来越糟。基于她自己所认为的命运转折点——她被姑妈嫁到北方之后,她决定放纵自己,也就事先从图书馆借两本来看。
但通往梅根的道路太过颠簸,即使车夫贝尔肯几乎是北国最好的车夫,也无法使她在此时此刻继续安静地读书。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额头靠在马车窗檐,注视着窗外的景色。
这景色简直称得上她见过最糟糕的景色。
连绵的山坡一个个被雨水淋湿,像是老人耷拉着的皮肤一样,泥淖从高处向地处滑下。而深深扎根于山脊上的稀疏杉木却屹立不倒。有一个裸露地脉在经历长期暴雨之后,从核心处喷薄出一片片骇人的蒸汽,像是喘息的巨兽。而断断续续的打雷声,则像一条鞭子抽打着大地万物——这种天气能看到的生灵只有人类自己罢了。
在这场旅途之前,马车的车轮用最稠的树油浸泡过,坚固而富有弹性,两只军用角马同样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牵引着马车向高处驶去。
一场春雨持续了大半个月之久,这在卡特兰北方的春季并不罕见。罕见的只是雨季中的战争,这与北方人的诸多习俗不符。而在帝国北方的这些习俗中,最为显眼的又要数昆特节了。
“我跟你说过吧?”一个粗犷的声音在马车间里回响,是在问旁边的女伴。
佩兰妮侧着脸,眉头稍皱的样子对方没法看见。而之所以皱眉,只是因为南方的女人实在无法一上来就适应这样大的音量。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把所有北方的神话统统跟你说一遍,我对这些东西可是感兴趣的很。”男人显得很兴奋,他的声音有力语速也快。“不过在此之前,我一定要跟你说说昆特节。”
佩兰妮快要晕厥了,她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而且还是一去不复返的那种。倘若说思乡作为一块心病是导致她如此虚弱的原因之一的话,那么大概也就占两成左右。这里粗糙的天气至少占一成;她讨厌下雨,又偏偏在雨季走山路,这又要占一成;而他旁边这个至少30年没尝过女人滋味的粗犷爵士普路达,她的未婚夫,总是要占另外一成的;剩下的五成都要归功于她将来要居住的地方,梅根,那个连最简陋的图书馆也不存在的地方。
“传说先民与恶魔的战争中出现了一个英雄——昆特,他战无不胜,一个人就杀掉了执掌愤怒、背叛、怯懦和贪婪四大恶魔,大恶魔伦德尔也对他无可奈何。最后,邪恶的恶魔们以他的妻子威胁他。你猜他怎么说?”普路达爵士故意卖了个关子,可佩兰妮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过这至少说明这个故事是这段路上,从普路达嘴里说出来最能吸引她的话了。
“昆特说:‘我爱我的妻子,她几乎是我的全部。但如果上苍硬要夺走我的情感,那一定是为了给予我超脱情感的力量……’,他凭着这股勇气独闯恶魔之殿,向大恶魔提出了单挑。在离开之前,他跟北境之人说:‘倘若我赢了,天空将回归晴朗,倘若我输了,穹庐之上乌云密布,将会普降大雨。”
神话大概都是这样吧?她听到这儿,可以肯定这神话是男人们创造的,因为男人们总是喜欢把力量的价值美化。虽然看过一些有关神话的书,但她对其中夸张的部分并不感兴趣。她一直认为倘若由像她这样的女人来创造神话,那它一定比这些细腻有趣得多。
“不过你要知道大恶魔是早早预谋好的,恶魔殿从未走出过生人。伦德尔听说昆特有把绝世宝剑,于是将决定决斗地定在恶魔岩浆的巨大坑底。而在当天,天空先开始是灰暗的,后来阴云渐散,人们喜笑颜开,觉得昆特一定是要赢了,但是……”
佩兰妮这次接了话茬,作为一个读者,她可不愿意总是被吊胃口。“在恶魔的算计下,他肯定是要输了,不过最后还是赢了,不是吗?”
“当然,我刚才说了,恶魔使出诡计。要知道那恶魔岩浆烧尽一切,昆特那把绝世宝剑也不例外。没了武器的昆特怎么能是大恶魔的对手?所以天空马上就转阴了,而且越来越暗,最后到了比拟黑夜的程度。大多数人刹那间绝望了,他们即将再次被恶魔奴役残害。但是……”
“轰”的一声,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声响让马车速度骤然降低。军用角马希律律地打了个响鼻,然后停在了坡上。普路达爵士走下了马车,丝毫不在意崭新的皮靴踩在流动的泥浆中。他不急不慢地招呼车夫,“瞧!这家伙又开始嚷嚷了。”
“是啊,就像个吃撑的醉汉,不停地打嗝。哈哈。”车夫一边开玩笑,一边掏出烟杆抽起了烟。
就像迎合贝尔肯说的话一样,远处又传来“轰轰”的连续响声。声音势大力沉,又有些沉闷。佩兰妮心想这醉汉一定是个大家伙,不过既然另外两个人谈笑自如,她又何必畏畏缩缩呢?
她张望了许久,才发现那“大家伙”原来是火山,大概是大量的泥浆混夹着雨水淌了进去,让它害了感冒。膨胀的刺鼻味让她有些难受,她用手使劲捂住口鼻,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撑得住,晕了过去。
这次是真的。
“喂!喂!佩兰妮,佩兰妮!”
直到爵士重新回到车上,他才发现情况不对。要知道这种火山灰对南方人的危害远大于当地人,轻则发炎,重则致残。他慌慌张张地抱着佩兰妮摇晃不止,口中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可一点用没有。
“您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尽快驶到梅根,这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叫我上哪儿去找医生。”最后他只好腆着脸求车夫继续前进,并且尽快到达目的地。
“哈,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吧?现在是泥浆正沸腾的时候,看这样子起码有45度以上。而且就算咱们受得了那温度,这角马蹄子也受不了啊。您还是告诉我后面那位到底出了什么事吧。”车夫贝尔肯振振有词地提出异议,把爵士说得面红耳赤。
倒不是因为爵士脸皮子薄,只不过这个性子急又不擅长表达的小伙子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说佩兰妮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还没举办婚礼,又说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水土不服再加上这厚重的火山灰,没个好医生可是要落下残疾云云。
“好医生就在这儿。”
他仔细盯着爵士难得整洁的仪容,对爵士指点了几句,一边满意地说道:“不错不错,长短正合适。”
爵士没有明白贝尔肯的意思,但最后还是照做了。他让佩兰妮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侧脸紧紧贴着她的脸蛋,一只手扶住脑勺,另一只手则揉她的后心。耳鬓厮磨之下,随着手上揉动动作的加快,两臂抱得也不由的越紧。
“咳咳,咳,咳!”
佩兰妮忽然间觉得自己浑身都长满了鸡皮疙瘩,她重新恢复了意识,随后不禁睁大眼睛。她看见了她咳出的灰质,以及沾满唾沫的后颈。如果不是她出现幻觉的话,那应该不是她自己的脖子。
“啊!”
她刹那间反应过来,像一只小兔子似的挣脱了男人的怀抱,“你……”。
爵士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就像她已经为他生了个孩子一样。佩兰妮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上绯红一片,目光游弋。她从未有经历过这等事。
倒是爵士高兴地一个劲地抱歉,“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占便宜,我们还没有……还没有,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发誓再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佩兰妮默不作声,她撇过头在行李中摸索,看样子是有些羞于见人了。可谁想到佩兰妮迅速地掏出一张精美的细绢,没等普路达反应过来就为他擦拭脖子。
普路达这是才发现佩兰妮拥有一双皓月般的眸子和犹如天鹅的纤细脖颈,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勇气拿这样的目光打量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未婚妻。
不过好景不长,女人温柔地为男人擦掉污垢之后,便再没看他一眼。这让普路达感到十分尴尬,甚至有些气恼,自己好歹是为了救她才做这种事,再说抛开南方人冗杂的礼仪不说,她已经是自己半个老婆了。
可他压根就不知道佩兰妮其实是抱着歉意的,她对自己弄脏了精心打扮之下的爵士感到歉疚,可作为一个未过门的女人,她又不好明着道歉,南方女人向来是高傲的,尤其是未婚者。而之所以一直不吭声,则是因为这同样是个头一次经历的事,她需要很多时间组织语言。
“我刚才……听到了。”她打算从长计议,“我听到你在关心我,你很着急不知如何是好,还有……”天知道晕过去的佩兰妮是怎么听见的,不过有一点却不得不承认
那就是她绝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
“还有……什么?”爵士也不好绷着脸了。
“还有、还有什么长短正合适……”她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唯一模模糊糊听见的句子,她本来不想说这种对缓和两人关系没有丝毫作用的话,但是偏偏爵士的口气执拗到底。
“不、不、不!”爵士挥舞着壮硕的手臂,像是看见山峰在眼前崩塌这样的大灾难一样,连呼不已。“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没有猥琐你的意思!从刚才到现在不曾有过,我以贵族的名义向你保证!”
佩兰妮倒是没想到爵士率先坐不住了,刚刚变青的脸马上又变了色,那面无血色的表情可真是即滑稽又吓人。她对这反应同样惊奇,不过想了一会儿又有些忍俊不禁。
长期以来地读书生活着实让她沉静文雅而且不苟言笑,不过此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让瞪着大眼的爵士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哈哈哈!”佩兰妮头一次极为不淑女地哈哈大笑,“那根本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是说你这里的长短正合适。”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脸颊,一边颤抖一边说笑道。
3直到此时,30多岁的爵士终于像个小孩子一样,神情木讷地伸出大手,摸了摸自己脸颊,暮然想到什么,不禁也有些哑然失笑——那长短正合适的物什不正是他刚剃过的胡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