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阅了上百本有关灵魂的典籍,无论是关于魔法,还是纯粹的神秘学,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没找到的东西,现在居然就摆在我眼前,唉……”老者摘掉了象征着超越高级魔法师地位的挂坠,脱下了宽大的袍子,看上去和一位歇业的老裁缝没什么两样:鬓角的头发接连着胡须的位置饶是凌乱,皱纹沿着颧骨的棱角蔓延到眉间。
垂垂老矣。
“您……”面对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副席,米罗德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发生的事我都看到了,虽然现在还难以猜测你和她之间的关系,迟早会知道的。这种事,学院只能眼巴巴看着,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插手,所以没人会在这里勉强你。”
“谢谢您。”米罗德诚恳地道谢,然后关切地看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诺兰一眼。“那她的伤……”
“哦哦,那对她来说不是大碍,感受得到她身上的魔力波动吗?”老者呵呵一笑,走到窗前欣赏了一番夕阳残照,把窗帘拉上。
米罗德盯着诺兰,被百般撕扯过的白褶裙显得很扎眼,伤口处的血渍也不容忽视。好在抛开这些不看,她正在平静地呼吸,宛如在睡梦之中。至于魔力波动么,还真没看出来。
于是他摇了摇头,说:“我魔法造诣有限得很。”
老者笑了笑,顺着床榻走到另一侧,在米罗德跟前伸出左手。米罗德以为他要拍拍自己,可老者却轻轻拿起了放在桌几上的那本《魔法奇珍录》。
“看这儿,真是个天赐神物!”他毫不吝啬于对这本看上去连带书名都很普通的书的夸赞,“可惜我与之无缘呐。”
米罗德把视线移向他所指的地方,顿时吃了一惊。那本厚厚的书上泛着微弱的黑色氤氲,果然有魔力波动从上面传来。
这么说来,是这本书的力量在帮她治疗伤势吗?
“我记得入学的第一课就讲过‘魔法只是实力的一部分’的道理,别让这它把你限制得太多。”
米罗德认真地点了点头,问:“您所找的东西,想必就是它了?”
“啊,没错,一本真正具有灵魂的书!”他感慨道,“从古至今,还没有任何一本典籍上记载过完整保存灵魂的办法。而我敢说,这书中的灵魂至少存在了三千年。”
“三千年的灵魂!”真是令人震惊的数字。
可就算灵魂不死,这本放在角落里、就像是被孩童们随意丢弃的那种老旧故事书,居然也存在了三千年,“难道说里面的灵魂……嗯?”他闻到了一股香气。
“这是三贤者时代的精灵木制作成的纸张,嗅到了?”
“好香!”不同于花香的那种魅惑,也不随风飘荡,只是平平淡淡的,却让人难忘。
“小心别嗅地太过头了,它会让你着魔。”老者把他放在一边,解释道。“曾有一个古老的帝国,在快要灭亡的时候,向敌国投降,并献上了一块由精灵木雕刻而成的精美雕像。世上最好的木料,雕刻成的最精致的雕像,自然令国王爱不释手。可不到三年,那国王就沉溺在幻想中无法自拔,政务荒废由此荒废,以至于国家迅速被灭亡。”
米罗德马上把头缩了回来,还好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口。不过就这一口,也真是恒久弥香。
“那雕刻它的人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一块木头,几个木匠,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是独一无二的神木和百年难遇的巧匠,也比不上一个国家之传统的延续啊。”
米罗德看得出来,洛维老头子果真是个爱国派,说这些话时,音调都变得煽情起来。于是他索性不再言语,尽情享受着残阳的余温。
“好了,我走了。仆人会把晚餐送上来,今晚在这里过一夜,等她一醒,再说你和她的事。记着,这是学院的禁区,没事尽量别出这个房间。”
“我明白了。”米罗德深施一礼,送走了副席洛维。
……
“这本书……具有灵魂么?”
被副席形容成“差点因为没看就抱憾终生的灵魂之书”就在眼前,这种东西只要不去使劲闻,对自己都是有好处的吧?
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魔法奇珍录》坐在椅子上翻看,而一手把书举得远远的,另一只手则捏着鼻子拿嘴呼吸,唯恐自己步了倒霉国王的后尘。可惜的是,即使他睁大眼睛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仍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若不是东方的文字,大概就是古代文字了,他猜测。
然而当他多翻了几页,他看到了夹杂在文字之中的图画。
*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是谁让你自作主张把这种劣等茶端到桌子上来的!”咆哮,又是咆哮,既尖锐又歇斯底里。
檀木桌子上摆着的赛伦红茶乃是大陆公认的皇家贡品,只有在靠近巴哈那火山区附近的恶魔森中才能采到。这种三十年前就已经断了供的佳品,如今却被皇帝皮尔莫斯一世打翻在地。旁边捂着辣红脸颊的女仆不紧不慢地伏在地上收拾,装模作样的样子压根就不打算掩藏。
“快去把西麦茶拿过来,别在这儿碍眼!滚!”
他一把拉开会客桌前的椅子,像个刚刚训斥完挤奶小妹的农场主似的一屁股坐上去,不自在地拉扯领口,眼神中露出不耐。而坐在他对面的人反而正襟危坐,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减。
“噢,真是抱歉,威尔卿。我早说过但凡大国使臣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口味,可谁想这卑贱的女仆还拿着这种平淡无奇的烂货充数。我可是一国君主,要是天天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整个国家岂不是要乱套!”
明眼人都知道那所谓的“西麦茶”是什么玩意儿,其实就是最粗糙的茶树耔和乱七八糟的甘草糅合成的东西,因为有些甘苦的味道,治疗些腹泻呕吐的小疾倒也用得上,可拿来做茶叶可真是折磨味蕾。
可威尔·霍思德,这个年轻的肯萨伊幕僚事先就知道这个国家君主的不同寻常,之前刚刚回国的商人就跟他说过,卡特兰的皮尔莫斯皇帝的价值观“奇特而富有想象”。因而这杯杂碎茶也就匆匆下了肚。
顺便一提,肯萨伊共和国乃是大陆上当今第一强国,拥有号称“掌握了整个大陆七种元素之力其三”的魔法师团,三年前刚刚征服了大陆中央区域的莱昂帝国和古老的埃辛联邦。并因此成为融合了新兴的共和制、传统的帝统制和更为古老的贤者制的大帝国,控制着西至托莱卡东至拜伦的广袤领域。
当肯萨伊的萨玛拉大帝稳定了国内所谓的“不稳定因素”之后,与他国的正常邦交成为了举国上下最为重要的头等大事,为表大国尊重态度,帝国向周边国家派出了大规模使团,几乎囊括了整个大陆。
可惟独当卡特兰这个处在西南一隅的小国出现在外交名单之时,大帝却根本没有丝毫出使的意思,他说:“卡特兰?就让它与昔日的荣耀一同腐朽罢。”
直到这位年轻的外交官,同时也是被认为“单此一人就拥有十分之一魔法师团的价值”的天才谋臣主动请缨,孤身来到弗加登洛克……
“陛下。”他轻捻着一小撮胡子,还没有完全形成坚毅曲线的脸上附和着适度的恭维。
“我听说萨玛拉大帝有三十六位妻子?”
“是的。”
“喔,可真够要命的。”皮尔莫斯一世摇了摇头说道,“女人是种奇怪的生物,从画上看到的永远比亲眼所见的要美上许多。更糟糕的是,一个女人往往比两个女人美得多。”
“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大帝他的这三十六个女人中至少有三十个巴不得他早点离世。”
“哦?”
“她们都是战败国的礼品。”霍思德只说下半句,却把上半句“原本高高在上的亡国公主”给藏了起来。
“那改天我也该给他送去份礼品,在我国,憧憬这样大气魄的英雄的少女可数不胜数。”皮尔莫斯一世逢迎似的笑道。
“陛下雅趣。”霍思德头也不抬反过去恭维皇帝。
“呵呵,威尔卿,想必你对这油画也有、呃有些高见吧?”被恭维的皮尔莫斯颇为得意,不小心犯了个结巴。“呃,贵国那副驰名的圣母像,你可曾看过?”
“圣堂派的那副洛·菲尔德圣母像臣的确瞻仰过。”
“那你看这副田间派的磨坊主之女如何?”皮尔莫斯指着他那副爱护有加的油画问道。
霍思德一眼看去,整幅画单不说细品如何,乍看色泽就能看出浓妆艳抹,色调掺合,毫无层次。要不是厅内并无涂具也无画板,他差点以为这副“田间派”的代表作正出于皇帝本人之手。
田间派和圣堂派?
霍思德略微一笑,回应道:“圣堂派屹立千年,积淀深远,圣母像富有的严肃神秘感正是其他名作无法体现的,它印证了圣堂辉煌的权威;而田间派,缘起于市井,风格纵然成型,然而稚气未褪。不过……”他卖个关子。
“不过什么?”皮尔莫斯一世急声问道。
“不过圣堂派的强盛固然弥久,却也固步自封。因为越强大的人越是难以体会到切肤之痛,自然也难以变得更强。反之,饱尝痛苦之人无论怎样受创,也懂得一门心思地做强,即使当下不敌,日后也总有一天能赶上。”
霍思德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端起茶杯喝上一口“西麦茶”。“嗯……所以这副画的确是让我大开眼界,说来比圣母像也相去不远了。”
“英雄、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
皮尔莫斯一世的目光更加柔和了,他强行抑制住激动,继续跟威尔·霍思德探讨一些其他关于艺术领域的东西,霍思德则一一回应着,不露丝毫疲态。
因而时间很快过去了,到了接近晚宴的时候,侍女路过时提醒皮尔莫斯一世该去参加威廉海姆公爵之女的生日宴会,这才让皮尔莫斯一世停下滔滔不绝地卖弄。然而直到这次会面结束,两人也没谈半点国事。
不过,此时霍思德已经相当着急了。
“快,快!给我找一簇魔芋,现在就去!”出了宫殿的霍思德马上使唤随从去找一种弗加登洛克有名的臭花,随从不敢多问,很快就取来了。
“唏~~~”
霍思德长长地吸了口臭气,恶心的感觉果然袭来。于是他不顾形象地在路边弯下腰大吐特吐起来,甚至还用手扣着喉咙干呕。样子很夸张,但吐出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几根草梗。
“哈、呼呼……哈、呼呼……”
随从看他虚弱的样子很是不解,“晚上的宴会您还……”
“不不不,那是当然要去的。”他示意随从准备马车,届时回头看了宫殿一眼。火烧云笼着穹顶,都城中最高的建筑,从轮廓上看,果真有几分帝皇之家威严的气度。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