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记忆乱潮

作者:浮世清欢羽 更新时间:2021/8/2 11:07:57 字数:4899

或许我真的不会忘记你,尽管我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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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红木纹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布谷鸟叽喳地在钟面下前后弹来弹去,惹人心烦。

一头温迪戈小公仔摆在茶几上,挤占掉我原本用来泡过期红茶的地方。女儿兴致勃勃地替我盯着那个小公仔,就好像我很喜欢后者一样。

她都四十多岁了怎么还表现得像小女孩一样可爱。我心想。

“这是什么?”

我努力想要从自己脖子上那只老脑袋里,搜刮出能形容这玩意的词语。只可惜从喉咙里只吐出叹息。

“温迪戈啊。爸爸,您在我小时候讲过关于它的恐怖故事呢。”女儿摆正了下小公仔的位置,让它那只猩红色的眼睛瞪着我,“在我六岁时您特意在凌晨一点给我讲的——在我那个特别惧怕鬼怪的年纪。”

这或许是她小小的报复?

被刻意可爱化的温迪戈手持着重盾长戟,站在内置磁吸的白色八边形方块上,设计人性化到不会轻易被推掉。多个棱面的头骨在客厅的灯光下亮暗分明。

完全不像我在她小时候讲述的那般——所谓食人的巨魔。这个公仔我甚至一口一个。

“挺有意思,我收下了。”

我把公仔推到一边,继续喝自己没喝完的过期红茶。

“你今天难得来看我,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她眼角的皱纹说。

“额……我和他在考虑关于要不要把您送到养老院的事情——以及这座公寓的归属。”

女儿的手在不安地搓着,我不明白她在我面前有什么可不安的地方。

“存折可以拿,房子不行,我存折里的钱够买三套这样的公寓了。”我轻轻拍拍沙发扶手说,“还有,他是谁?”

“我丈夫啊。”女儿有些无辜地看着我。

“你结婚了?”

简直不可思议!可看着女儿有些苍老的容颜,我有感觉这的确有些道理。

我的记忆里肯定没有她结过婚的印象,一定没有。

“您不记得了?”

“不不不……大概……记得。那男的做什么工作的?”

“心理医生啊。”女儿对我的反应很奇怪,眨了眨眼,但随后眸子又垂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啊……还好……”她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有些吞吞吐吐。

“有什么变故吗?”我揉了揉自己白花花的头发。

“没……没有。”

“我发现你特别像我年轻时……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久以前。至少一定在你出生前好多年。”我的食指才空中转了转,指向她。

“嗯?”

女儿看样子放松了些,回归到平常听我讲故事的轻松状态。

不——她很久没听我讲故事了,不能算平常。

“她也跟你一样,遇到什么破事也不肯跟别人说。就像个快抑郁的心理辅导师,乐观吗?看起来挺乐观。抑郁吗?确实她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啊——那您记得她叫什么吗?”

“记得,蛮清楚的。跟你一样可坚强一小姑娘。”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那您跟我讲讲她的故事呗?”女儿想要跟我这个老头拉近点距离,特意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下次吧。反正还是那句话——不要为任何讨厌的人耗费你那所剩无几的欢乐和精力。单纯面对烦事,而不是焦虑地重复面对这一过程。”

当她的视线在我取出的存折上移不开时,一切关于我的欢乐往事都没必要陈述了。我简单安慰几句即可。

“啊爸爸,我要走了,一会要开会。”女儿迅速把存折放进包里说道。

“慢走,来,让温迪戈跟你打个招呼。”

我把小公仔转向她,用被褶皱皮肤包裹的手指握住小温迪戈的手,替后者挥了挥长戟。

也许自己小时候的确接触过这样造型的文化角色——可我记不清它的名字叫什么了,大概不重要。

叫明日方舟里的爱国者?或许吧。那是数十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记不清。

这段时间,我记忆乱的像把麻辣小龙虾丢进稀饭里一样糟糕。

女儿简单跟我打了个招呼,随后离开了公寓。

时钟的布谷鸟又叫了起来,“咕咕咕”地像鸽子一样。

“安静,朋友。”我看着那只小木鸟说。

什么时候是谁把钟放在那里的……

我试着从沙发上站起身,却未能如愿。

“快瘫了。”我自言自语道。

如今连站都很难站起来了——或许是沙发太舒服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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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记得一些人的名字,像女儿的,我的,一些朋友的,一些性格坚强到足以用她的乐观在我的破烂脑子里留下印象的。

“可现在问题来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走廊和周边的房门说,“我不知道洗手间在哪。”

明明我十分钟前才去过的,怎么忽然就忘记了。

或许去厨房洗脸也可以,但那里没有镜子,pass掉。

是拼pass吗……还是piss……或者是poss。

我决定放弃这个问题。

嗅着84消毒液的味道兴许能找到去我家洗手间的路,可我并不用那玩意。

门铃突然响了。

“让我猜猜,你忘东西了。”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向门口。

谢天谢地我知道公寓的门在哪。

门铃又响了两边。

“嘿!但凡你多耐心给我十秒,也不至于多耗费门铃电池里那点电解质。”

我打开了门,对方是个陌生的女人,大约跟我女儿差不多大。

“爸爸。”

女人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快别爸爸了,老头可不兴大学室友那样互相当儿子。”我看着她,“您哪位?”

对方的眼睛闪过一丝失落和忧伤,像极了我听闻阿尔症拥抱我时那样。

那貌似叫阿尔茨海症……又或者阿尔茨默……管他的。

“我来拿我车钥匙,忘在沙发上了。”女人吞了口唾沫,飞快说道。

“那是我女儿留下的,您哪位?”

“我是您女儿啊。”陌生的女人像是压抑已久的悲伤快要爆发出来一样,“您难道一听我要送您到养老院,就装作不记得了?”

她怎么知道这些的……

还有我真的不认识她,我女儿肯定没这么老,她是相当可爱漂亮的,不像这个女人。

“停停停,小姑娘。”我这样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首先,我不清楚你怎么知道我家那些破事的,但车钥匙肯定不是你的,别想骗老头。”

对方遮住了她的脸,痛哭起来。似乎忍耐了相当一段长的岁月。

“您连我都忘了吗?”她说

“第二,倘若你知道我家那些事,就请先给我指一下洗手间的位置。”我无视了她的话,自顾自说道。

“你自己找吧!”

陌生的女人把我推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就连墙壁都似乎要抖上三抖。

门黑压压地朝向我,在富有压迫感地斥责着什么。

…………

这几天,来跟我称兄道弟叫叔叔岳父的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在走廊旁靠着墙慢慢坐下,听着时钟的声音慢慢流淌。

口袋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应该不是假牙什么的。

我把那个硬东西掏了出来,唐突滑落的白色八边形方块掉在花纹地毯上,“咚”的一声,吓了我一跳。

一头……人形鹿?棕色如枯木一般的角长在它脑袋两侧弯弯曲曲。面具似的头骨棱角分明,圆润的角从它后脑长出,弯曲弧度相当完美。

人形鹿右手拿着黑戟,左手举着装甲重盾,长袍遮掩了它可爱的小蹄子。

“温迪戈?”

我几乎立刻从记忆里翻出对这小家伙最合适的称呼。

可是为什么出现在我的口袋?明明没有人把它赠与我。

………前不久我还跟女儿讲过关于温迪戈的故事……看她那个害怕样子,也许挺喜欢温迪戈的。

大概……

等她幼儿园放学了就把这公仔送她吧。

我扶着墙站了起来,继续在公寓里寻找洗手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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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衣为什么要换,我至今仍然没明白。袖子这么难穿,我是怎么穿了七十余年我也不清楚。

喝着过期红茶,看去年没看完的报纸,听自己那个年代的歌,什么105度,你爱我我爱你甜蜜蜜之类的,一天简简单单的度过了。

夕阳撒在父亲临走前送我的蓝牙音箱上,我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刷牙。

距离幼儿园放学还有一点时间,我得赶快。

想到这里我就赶快走向洗手间,正当要走进去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又是谁。” 

我再次确认了下时间,把自己放在口袋里一夜的小温迪戈拿出来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损伤后走向大门。

“外公好!”少女这样喊道,马尾在她脑后一翘一翘的。

我并不认识她。

然后进来的是一位与昨天那个女人差不多大的——另一位陌生女性,穿着件格子衬衫。

“爸爸,我昨天的态度的确不好……刚好今天学校不上课,我带她来看看你。”陌生女人这样说道,拍了拍一旁的少女,“顺带把我车钥匙拿走。”

少女也看了眼女人,用力点点头。

又是来认亲戚的。我心想。

“那个……昨天已经有个自称我女儿的来过了,要不你俩去对个线?”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生气,两根食指凑在一起点了点,“我再重申一边,我女儿还在幼儿园上学,今年六岁,请认清年龄再来。”

少女的脸色也跟女人一样变得难堪起来。

“可是先生,您已经这么老了,您女儿怎么会六岁呢?”

女人终归不再叫我爸爸了,神情也变得冷漠起来。

…………

“这些不用你操心。温迪戈,六岁,最快乐的年纪。好了我说完了,请你们离开。”

我的手摸到了电话,却不知道要怎么拨通。

“报警电话多少来着……”我自言自语道。

“外公您女儿就在这里啊!”少女忽然喊道,尖锐的嗓音令我的耳朵一阵发鸣。

这比那只时钟里的布谷鸟烦多了。

“走,现在。”我盯着她说,“你跟我女儿很像,但是……你比她大多了,也许你是她不知在幼儿园还是在哪认的姐姐。要知道她以前也经常带那种朋友来玩。”

“走,亲爱的。”女人拉着少女就快步走开了,极其幽怨地瞅了我一眼,似乎放弃了苦苦寻找的车钥匙。

可是我家怎么会有她车钥匙……我女儿六岁也不可能开车啊。

我摇摇头,穿上衣服刻意等待了十分钟后才下楼。

天气很好,难得出现只有故乡才有的浮云,温柔地堆积在路口的路灯上,一动不动,被秋风一点点吹解。

我习惯性地走进车库,却发现自己那台欧兰得两驱车已经报废了很久。

明明之前还能用啊……怎么忽然连轮轴都锈上了……

我一边用指甲颤颤巍巍地刮着铁锈一边心想。

难道是下雨锈上的?那这车也太烂了吧。明明在地下车库诶。

车库里的黑暗不肯回答我的疑惑,寂静地盯着我。

我只好步行前往幼儿园。

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我顿了一下。

在哪……幼儿园往哪走。

不……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她最讨厌等我了。

我开始迈动双腿奔跑,可脚踝关节却像是许久未活动一样,狠狠地发出一声脆响,把我拖倒在地。

膝盖猛地砸在地上,同样发出悲鸣。

牙齿撞在水泥地,脱落了三颗。鼻梁也被摔得一塌糊涂。

痛……好痛……脑袋涨得要炸开一样。

绝望,无助,焦虑。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在冒汗,好似蜘蛛在上面不安地行走,八条腿踩过每一寸发隙。

“大爷!大爷您没事吧?”

路过警车上跑下来的警察废了一番力气,才把我扶到长椅上。

我第一时间掏出来口袋里的小温迪戈。

不……不……它的角断了……角断了!

被我摔倒压断了!

满手的血沾染了它的黑色长袍,不……

我感觉自己的嘴巴里充满了铁锈味,双唇之间在不断冒出血泡。

“大爷?您迷路了吗?”

“我去……我去接我女儿……”

我竟然哭了出来,泪水直流混着血珠不停淌下。

警察第一时间递给我毛巾让我止血,可我却想当然的地开始用毛巾擦起小温迪戈的长袍来。

它太小了……只有我半个巴掌大,毛巾根本擦不到被血沾染的最深处。

我哭的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多奇怪的目光聚焦向我,令我无地自容。

我是个没用的父亲。

“大爷,您知道您女儿在哪吗?”

“回望路192号,凡木幼儿园大班。她叫姜筠,2031年十一月七号凌晨三点在县医院出生。”我几乎脱口而出。

“好的好的,我一会去带您找她。”年轻警察的话令我冷静了一点,“不过您这么大年纪,为什么女儿才上幼儿园呢?”

我愣住了。

“额……您知道您的名字吗?”他见我为难,赶快换了个问题。

…………

一阵空虚感使我的心脏剧烈收缩,而后又剧痛起来。

我的名字……

我的……

“姜锦焕?”我随便从混乱的脑子里抓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不不不……这不是……这是我年轻时在小说里给自己的自我设定名,不是我。

我和锦焕就跟鲁迅和迅哥之间的关系差不多。

那我的名字呢……

“大爷,这样吧,您生日几月几号?”

…………

“1921年七月一号?”我忽然想起来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半问半答道。

“大爷,那是党的生日。肯定不是您的。”

“那就是1949年十月一号。”

“那是建国日啊。”

警察看上去很有耐心,一直细细引导我。

可我等不了,我女儿要放学了,她很快就会发现我不在幼儿园门口了!

我又哭了起来。

警察又安慰了我一下,掏出个小本本。

“大爷大爷,您看哈,上一次我在这遇到您,您告诉我您是2006年五月二十三日生,名字也告诉我了,的确姓姜但不叫锦焕。”

“我没见过你。”我捂住眼睛说,尽力克制泪水奔涌。

“您一定记错了,三天前还是这个时间,我在这遇见的您,您忘了?”

他宽阔的手掌放在我蜷缩的肩膀上,说道。

“温迪戈坏了……”

“嗯?”他把注意力放在我手中的公仔上。

“温迪戈……不……”

我也许真的不记得,自己女儿命途中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

脱落的牙齿掉在路面上,咕噜咕噜滚出去好远。

我该怎么办。

我是谁。

我女儿在哪。

警察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重复的音调,同样离我越来越远。

小温迪戈依然在我手里,只是面目渐渐变得可憎。

我被自己的记忆吃掉了,如同温迪戈吃人一样,一点不剩。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还想找到自己的女儿。

我想把温迪戈送给她,一边捏她的小脸蛋一边看她兴奋的样子。

我想带她去用电蚊拍打蚊子,听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想带她去找我的父亲,让他夸我女儿又长高了不少。

我想见她。

我想让她别抛下我。

别抛下我徒留在那栋孤寂的公寓里度过余生。

不要……

不要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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