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一位无神论者遇见了他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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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声停了下来，我们暂时放下了枪，转身看向先我们一步倒下的斗士。
“祈求上天赐予你平静的心，接受不可改变的现实；给你勇气，改变可以改变的事。”
我抚摸着尸体那双沾满污泥的手，从轰炸机拂过的地域站起身。硝烟已经污染过我的肺叶多次，可我仍然相信自己家乡这片空气纯净。
一枚弹片插在死者的脑壳，仿佛在抽出来的一刹那便会喷涌而出黑色的液体。肋骨已经生长出来，像雨后春笋，劲头十足。
救护车已经死在了医院，连嚎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我听闻您不信教，神父。”
在旧房瓦砾下的男子裹着毛毯蠕动了下，早已失去手掌的右臂试着将毯子裹得更紧一些。
他所栖身的建筑被汽油弹烧了个断面，窗户统统被子弹打碎，留下骇人的弹孔。
“我不信神，但我的确可以给你们一点所谓'有上帝帮助'的勇气。”我把圣经藏进衣兜，“还有，你要是再不从那片危房里出来，我可能明天就要给你超度了。”
他仍不为所动，麻木地啃咬着面包——已经被奉献给霉菌的面包。
“愿您在下次空袭中保重。”他说，眼睛不敢看我。
“但愿如此。”
“您和您的居所依然毫发无伤……倘若有信仰的话，或许会更好过一点。比如不出生在这里。”
“我不需要。”
我扯了扯长袍，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房子。
莫名地敲打声在房屋废墟里响起，叮叮当当，在如今变得空旷的居民区里格外清晰。
有幸存者？
我走向敲打声的源头，一座坍塌如蛋糕碎的建筑，询问道：“需要帮助吗？”
对方没回话，仍然用物品叮叮当当地敲打，从声音的响度来看，这个人力气很小。
或许是婴儿被钢筋刺穿了喉咙无法说话，或者是奄奄一息的人无力呻吟。
我一边祈祷对方无事，一边翻开了最厚重的那块石碑。
它停止了敲打，把双手高举的弹片丢下，欢天喜地地奔向我。
一颗蘑菇……一颗长了手脚的小蘑菇，大概只有我半个手掌大小，头顶着直径跟它身高差不多长短的菌盖，在略有些温度的月光下，站在废墟上里仰视我，走路摇摇晃晃。
蘑菇精……
我把十字架掏了出来。
“离我远点，现在。”
它没搭理我，绕在我身边蹦蹦跶跶，像是欢呼雀跃自己终于从瓦砾里逃了出来。尖尖的手脚在尘埃中漫无目的地挥舞，很难想象它是怎样保持平衡的。
“走开。”我又重复了一遍。
它疑惑地歪了下头，刚想用圆圆的眼睛看我，便立马被自己菌盖的重量压倒，一头栽在土里。
我看着它在空中胡乱踢蹬的小腿，陷入沉思。
…………
死人堆里会有妖精诞生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用两根指头捏住它菌盖下的褶皱，把它提溜起来。
这小家伙在抗议我的粗暴，小手不满地挥动，眉头皱在一起，三角形的小嘴似乎在嘟囔什么。
的确人畜无害。
我看了下四周，把它揣进衣兜，连同圣经一起带进自己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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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闻本地的一个传说：当一片土地因苦难折磨而死人过多后，会产生一种精怪。这种精怪背负了死者生前所有的欢乐，是绝对无害的存在。
一般这种精怪只会寻找给死者生前创造希望或者……欢乐的人——这种人往往最需要救赎。
“所以你找到我了？”
我把两根细长十字架握在手里，如同握筷子一样夹住小家伙。
它依然很不满，表示自己需要下地，举起的抗议小手从未放下过。
“说话，朋友。”
我把它放下，把上次起义军分发的补给拿了出来，往盘子上倒了一块军粮。
然后又往上面倒了些盐。
现在是凌晨四点，这是我还没吃的晚饭。
小蘑菇立刻冲到我盘子面前，也想要吃一点。
我又用十字架把它推开。
“蘑菇吃盐也许会缩水死掉，所以你什么调料都不许碰，听到没？”我把一块干面包推给它，说道。
小蘑菇点了点头。
“明白就说话。”
它更用力的点了点头。
“不会说话吗？”
它比前两次更更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盯着它的菌盖，心里在想这东西吃起来味道如何。
小蘑菇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嘟着嘴，皱着眉，高高举起自己又小又尖的小手，很用力的打了下我的手腕。
“你信不信我现在能把你按到桌子里面去？就这个木桌子。”我敲了敲桌面，恐吓道，“快说，为什么找我。”
它考虑了一会，然后指了指桌子旁的上帝画像——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上帝？”
它摇摇头，又指了指我。
“你是我的上帝？”
它很肯定地点点头，顺带用双手费力地扯下一小块面包放入嘴中，吧唧吧唧吃起来。
…………有点恼火，这简直是对我这个无神论者的亵渎。
我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就你是上帝啊？”
它咕噜咕噜打了个三个滚，一脸疑惑。
“就你让我们天天挨白磷弹啊？”
小蘑菇无辜地看着我，像是在说与它无关。
…………也是，它只是自称为我的上帝，不是众生的。
门忽然被粗暴的推开，导致我没法第一时间把它塞到抽屉里。
一具肢体在痛苦的抽搐，颈部马上要被脑袋的重量压断，身体像是被混合过墨水的粉笔末涂上一样。
貌似是白磷弹。
“拿出去，在室内处理我们都会烧死。”我对抱着伤者的男性说。
他支吾了下，立刻又抱着伤者跑了出去。我做了点防护，取出骨锯和酒精也走出室外。
“待在那里，吃你没吃完的东西。”在关上门前，我对小蘑菇说。
它呆愣在那里，看着伤者坏死的颈部组织一点点翘起，消化液从中呕出，流淌在男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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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烧穿骨头的，拿沙土过来盖灭，确保他不会窒息。”
我蹲在伤者身边，在骨锯上倒满酒精。
“再不截肢会感染至死的，你是家属你来决定吧。”
“截……截肢吧。”
“为什么不去医院来找我？还有，你不是本地人，这里没发生过白磷弹袭击我清楚。你从多远以外跑来找我的？”
我看着他发疯般把沙土盖在伤者身上，听着伤者因为沙土进入创口的哀嚎。
他已经连正常的音节都说不出来了。
“神父，我是基督徒，从首都特意跑来的。我相信主，相信神父……”
“你信**的主！主已经让白磷爆炸在你们头上了，你该去医院而不是找我！”
我没看他，自顾自锯着残肢，金属摩擦骨头的“滋滋”声大到振聋发聩。
“您会让他上天堂的……我相信……”
“**的活着不必上天堂舒……”
我话没说完。
或许在这片地带，活着的确是最痛苦的事情。
小蘑菇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捂着嘴注视着伤者痛苦的样子。
凄凉的嚎叫叫醒了每一个将睡未睡的人。
“走开，你不该看这些。”
“是……”
男人以为我在说他，便要起身离去。
“我没说你，按住伤员，我让蘑菇走开。”
小蘑菇仍然站在那里。
“蘑菇？”
男人蹲下身按住血肉模糊的肢体，问。
“你看不见？我身边的蘑菇啊。”
“神父，您或许要休息一下，我根本看不到……”
“那就当我疯了吧。”
我不再言语，更加卖力的锯着伤者的肢体，多想要让他再少受一秒的痛苦。
可他已经叫不出来了，只有消化液还顺着食道倒流，眼睛瞪得溜圆。
锯完了，耗时一分钟，18世纪的苏格兰医生本杰明可以在六秒内截断一条大腿——还是太慢了。
我看着伤者无神的瞳孔，说不出话。
他还活着……但这个时候也许给他一枪更好一些。
我松开止血带，发现创口早已被白磷烧透，皮肉紧实地贴在一起，根本流不出血来。
“先这样吧……这本圣经给你，挑点儿好听的押韵的句子给他念念，要是有奇迹的话，他能活下去。”
“感谢您！主一定会赞美您！”他抱着伤者离开了，转头答谢道。
小蘑菇双手合十，在一旁静静祷告着。
…………有意思。
我坐在地上，把骨锯丢在一边。
“我就不该来这里。”望着四下的残肢和血块，我说。
脸忽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抱住了。
是蘑菇。它不知何时跑到我肩膀上，一边抱我一边用菌盖蹭我的脸，像是在说“你已经尽力了”。
“我这种不信神的神父，就该死在截肢手术发展病态的中世纪。”
它摇摇头，依然在鼓励我。
然后亲了我一口，顺带把小嘴巴上的面包渣也留在我脸上。
或许我真的很需要些宽慰。
苦难的人们仍然在体验他们的苦难，我只负责交给他们面对苦难——哪怕是用宗教。
那谁来教给我面对呢……
小蘑菇忽然拍了下我的脸，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教给我？你出生还没几天呢。”
它摇摇头，表示自己可以给我慰藉。
天亮了。
“那好吧，希望你能给我带来好运。”
我拍了拍它的菌盖，从废土上站起来。
它拽着我的耳朵，生怕从我肩膀上掉下来。
今天清晨没有轰炸机的轰鸣。
“神父！神父！敌军撤退了！”裹着毯子的男人终于从那处危房里爬了出来，兴高采烈喊道，“太棒了！起义军要来了！”
“你能从那破楼里爬出来就很棒了。”
他也看不见我肩膀上的小蘑菇。
“绝对是您的祈祷！您的上帝拯救了我们！”
他变得有些疯癫，指着我大喊，惹得周围那些受过我鼓励的人纷纷看过来。
“您头顶甚至有祥云呢！”有人说。
我仰起头，与蘑菇一起。
“那确实有，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战争结束了！大家快准备准备！”
我把脸上的面包渣擦掉，又rua了下小蘑菇。
它又亲了我一下，像是在进行着鼓励。
如同圣经里上帝亲吻他那善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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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行李走向开往新居地的军用卡车，包里装着一点面包，水，以及骨锯。
背着缴获来的自动步枪的起义军人，看着我，递来一支烟。
“我不抽，谢谢。”
“大家都靠您才活过了战争，神父，可您甚至是个无神论者，得不到自己的救赎。”他把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您需要什么奖赏？我可以跟上面提。”
“不需要。”
我注视着他的棕褐色瞳孔，手指伸到口袋里，挠了挠里面的小蘑菇。
它好像“咯咯”笑了一下，用小手轻轻拍打我。
“我已经遇见我的神明了，我将在它的指引下走下去。”
———Happy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