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先生,我很欣赏您,不只是才华,也有人品。希望你考虑一下,抛开你热爱的出版社不谈,这也不会是一个亏本买卖,我有信心把《蘑菇蘑菇蘑菇》做好。”
操盘手对我鞠了一躬,然后目送我离开咖啡店。
风再次刮了起来,傍晚的夕阳被云蚕食干净,我感觉浑身燥热,干脆把拉链拉开,迎风行走。
由于向上几何倒闭,《蘑菇蘑菇蘑菇》的出版权再次落到我手里,眼下就是放与不放的事情。
而且方才的交谈得知,前几天我接受采访的那家出版社,正是操盘手入股的一家。
也就是说,不管我是否愿意出让蘑菇的版权,对方都已经与我合作了,拿到了我一些散文和诗集的出版权,但仅仅这些稿费,对于光复出版社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那么问题来了。”我在斑马线红绿灯口停住,“我有必要为了一个热爱的出版社,而搭进去这么多钱吗。”
一千万的版税,从我和浅安的长远来看,也是必要的。
但如果我提供资金入股出版社作为股东,那日后浅安在向上几何工作,也不用担心再受到高管那样的人的欺负。
拨通电话,扶好耳机。
“喂?安安,楼下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工作,顺带咨询一些人。”
乌鸦无能而焦虑地叫着,站在街口钟楼的顶端,看秒针笨拙地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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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山后,她站在单元楼门口眺望黑夜的纤云,我处在暗处一望,便瞧见了她。
“回头看。”我给她发了条语音。
女孩在一片楼宇的剪影里,飞快地转头,朝我快步走来,临近最后几米干脆改成小跑。
“出版社的事情……锦焕你都知道了?”
“嗯,我和墨染一块把他的东西收拾走的。”
浅安点点头,看着远处一个开着的地下室入口思考了一会,然后问:“你……打算给社长资金,重办出版社?”
“对。”
“要是赔了怎么办?”她一脸担心的样子,“你觉得,这个钱投进去,会不会引来更多的债务?”
“必要的时候,会撤资的。”
“……要不去我爸妈家吧,我爸爸是律师,应该能给你一点建议。”
“你跟他们说好了?”
“还没……”
“那先叫上渡口先生,墨染,社长和总编,一起讨论一下吧。”我抱抱她,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你爸妈家晚一点再去。”
浅安犹豫了一会,显然不想在出版社解散后再面对重整旗鼓之类的事情。
“锦焕,我其实想说……一家出版社倒闭了,不管有怎样的外部原因……你都不能确保它重振后能好好的。”
她半边脸在楼宇厨房的电灯光下被照亮,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移到一边。
“你其实也可以理解成,我想帮社长他们办一个新的。”
“……出版业竞争很激烈,向上几何不可能跟以前那样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有些难受,“而且,我也不是你编辑了……你现在还是先找个出版社签约吧,以你的能力肯定没问题的。”
“我带你一起去找。”
“不了……其实最后散伙那一刻总编说的没错,我的业务能力水平这么差,配不上你知名度这么大的作家……”
她想要暂时从我怀里躲开,可又不肯舍弃这份如今对她而言唯一的温暖,进退两难。
客观上来说,主编说的没错,安安的思维现在还没有跳出大学课堂的固有改稿理念。
主观上来看,说的什么屁话!我宝贝能力怎么不行了?!欺负她不跟你们那些资深编辑一般见识……
“她,凭什么这么说。”我淡淡地问。
“事实摆在那里啊,你的销量相比渡口先生负责你那会,因为我个人的失误至少跌了二十个百分点……二十个啊……”
跟渡口先生比……她真的挺要强的。
“这就跟羽毛球一样,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我摸摸她的头,“以后我也帮帮你,咱一起把那二十个百分点赶上,好不好?”
她摇摇头,依然不自信。
完全不像学生时的她。
我们站了许久,直至头顶厨房炒菜的噼啪作响 ,切换成碗筷相触时的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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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几何出版社的写字楼,被清空的最后的一个晚上,熟悉的布景格局,可是没有了绿植,没有纸张翻飞的声音,没有墨染咖啡杯里飘着的那一层牛奶,没有吸烟室里渡口先生创造的烟雾缭绕。
“清欢,我劝你还是死心找一家大的靠谱的出版社,而不是坚信我们这几个人。”
渡口先生坐在沙发扶手上,猛吸了一口烟,然后转身使劲涂掉,表情如平日里那么悠闲和毫不在乎。
墨染在看窗外最后的光景,浅安在我身边抱着腰沉默不语,头发无力搭在肩头,不肯滑落。
社长和总编在翻看着一些手续资料,也没有回应我的提议。
“先生,咱又不是没有那个钱,只要我把蘑菇的版权卖了……”
“那个是顾浅安帮你编辑成的书,怎么能随意把版权卖个那个混蛋?!”先生把烟丢在地上,使劲用皮鞋碾灭。
“他不过是要我的……”
“行了行了,渡口,操盘手是个有原则的人,要是清欢把版权卖给他,他的确会如约付钱。”社长再次打断我的话,给大家解释道。
“清欢,你图什么?”总编无视了男人们的争论,终于肯抬眼看我。
淡红色的镜框下,一双冷漠而睿智机灵的眼睛,正视图看穿我的企图。
“我需要一个平台,而这个平台,只有向上几何的你们才能提供。”我终于说完了完整的一句话,内心莫名舒坦,赶快看了浅安一眼。
浅安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并在仔细地听我说话。
“什么样的平台?”主编又问。
“反对一切压榨,坚持创作自由,开放包容有活力的出版社。”
“墨染你怎么看?”社长对着渡口先生摆摆手,示意先听我们怎么说。
“这个出版社的确只有社长你们能搞得出来,我支持清欢的主意。那么多的书,不差这一本《蘑菇蘑菇蘑菇》。”墨染头枕着沙发靠背,说完这句话后,就像才想起来《蘑菇蘑菇蘑菇》对浅安来说很重要一样,吓得腾一下坐直了身子。
“必要的时候,我把《荒坡》三部曲卖了吧。既然是我的出道作,应该也能抵上蘑菇的价值。”
可浅安又不同意了,对着我直摇头,微张的小嘴就好像在对我说:“那是你的出道作啊怎么能转让版权呢。”
“不行,刚刚操盘手时隔这么多年,给我发了条消息,特意说明他只要你的《蘑菇蘑菇蘑菇》。”
社长盯着手机,慢慢地说道。
“清欢你现在是想要转让蘑菇的版权是吧?”总编瞟了一眼社长的手机信息,然后问我。
我看了看浅安的表情,过了一会,然后回答:
“……是的,然后拿到一千万的报酬作为资金入股,让社长重建向上几何,我需要你们这样的出版社领导层,只有你们是我信任的。”
“很天真的想法。”渡口先生很少见得没好气地对我说。
“是很天真,但初心是好的,你要是放心我和你们社长,我们自然也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总编意味深长地看了渡口先生一眼,“渡口,你打算怎么办?”
“我反对清欢转让蘑菇的版权。”先生干脆背过脸去,一边吐烟一边说。
“这由不得你。”总编也很平静。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这个样子?明明清欢是否转让版权,是他自己的权利。”
“总编,我说过了,因为这是顾浅安全权负责清欢写成的第一本书。”
“就因为这个?”浅安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身子还往前探了探,“我不在意这些的,渡口先生。”
她其实很在意,我看得出来,每次我提到要转让蘑菇的版权,浅安都默不作声甚至干脆低头不看我们,其实就是想把我们的第一本书,一直留在我们身边。
渡口先生看着顾浅安,没有说话,帽檐下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浅安那份竭力保持的【无所谓】。
社长和总编也沉默着,墨染干脆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在想问题还是真的睡着了。
过了许久,先生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大事一样,说:
“你们谈吧,我不参与,新的出版社要是成立了,我也不会加入。”
!!!
我们还没来得及惊讶,渡口先生已经扶好黑色渔夫帽,从沙发扶手上起身,一步步离开,皮鞋踩过地面的“嗒嗒”声在空荡荡的楼层里久久回响。
“等等先生您为什么……”
“向上几何已经死了,社长,总编,你们很清楚。你们不过想东山再起,但恕我直言,清欢方才对你们管理出版社的褒奖,你们真的受得起吗?向上几何倒闭,难道与你们放任中层管理者压榨隐瞒没有关系吗?”
先生站立的门框被一盏随时可能跳闸的电灯照着,明晃晃地刺眼。
社长和总编一切一切到嘴边的话,都被噎了回去。浅安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墨染则趁机偷偷拍下了桌子上的支出账单和负债记录,然后全神贯注听先生接下来的话。
男人又点起一支烟,依着门框慢悠悠地说,“操盘手手里我那八十万字的作品版权,我也不会要的,你们成立新出版社后可以把那八十万字随便署个名出版了。”
“渡口,我们可以重新来,中层的疏漏的确与我监管不力有关,可没有你的支持,更不用想向上几何的重建了!”社长站起身,想要快步走过去拉住渡口先生。
“社长,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你干的很好。但是总编!你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侮辱性的词语,我都记着,我都给你那张嘴下的受害者记了清单。你仗着自己是社长夫人,为所欲为!那些中层管理者给你多少好处我姑且不提,但是你打压新人,不允许比你有才的编辑出现,就已经说明比起顾浅安,你才更像你嘴里那个【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的编辑】!”
烟头被渡口先生丢在地上,迅速地熄灭,却惹人注意。
“你每天,每天,对除了我以外的编辑,尤其是顾浅安,百般刁难,污言秽语,联合孤立!正因为有你的存在,所以就算社长他向重建向上几何,清欢肯卖他和顾浅安第一本合作出版的书来提供资金,我都不会加入。”
他冷漠地盯着这里的一切,一切表面美好而内部腐朽扭曲的景象。
我转头拽拽浅安的衣服,问她是不是真的。
她是不是真的被总编每天那样针对。
浅安看了眼总编,发现总编正气急败坏,怒视着她,青筋在额头暴起。
“别管她,告诉我,我在这里。”我轻轻拍拍她的脸,让她注视我,别在意总编的眼神威胁。
浅安只敢点点头,什么话都没在总编面前说。
我们看着渡口先生离开了门口,离开了这个楼层,听见那一声声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这栋已经接近空壳的写字楼里走出。
我总有种预感,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见渡口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