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点大过头了,西伯利亚的寒风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正欲飞起的空气。
楼顶的迎风旗几乎要被撕裂,一层层圆滑的褶皱还未荡起,便被风无情打散,打飞出旗面。
“如果这时候……打一把伞,那种长杆大黑伞,估计就可以被刮到红绿灯上了。”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音游公司大厦下,用冰凉的手指戳戳屏幕,把无线耳机里的歌换成《武侯祠》。
大门口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穿暗紫色长款羽绒服的姑娘发现了我,赶快一步步向我跑来,迈步沉稳而迅速,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
我赶快把耳机收起来,关上手机,把冰冷的手塞进温暖的口袋,然后站立了极其漫长的十秒,看着浅安一路小跑过来的样子,情不自禁笑出来。待她跑到我面前时,我把捂热的手摊开,向她张开怀抱。
我身后是路灯杆,不怕她把我扑倒在马路上。
“老姜!”
浅安先是冲到我面前,及时刹车,然后小走几步钻进我怀里,仰头冲我开心地笑,眼睛在路灯下一闪一闪,像有激动的星子在旋转飞舞。
“我来接你啦~面试怎么样?”我用先前捂热的手撩开她因飞雪融化而粘在额头的发丝,然后摸摸她的脑袋。
“哼哼~入职啦!谢谢你!”浅安幸福地眯起眼睛,下巴放在我胸膛上。
“谢我干嘛,这都是你的付出。”
我让墨染不要把我委托洛原川的事情告诉浅安。而且,就算没有我的干涉,浅安也不可能不被录取。
她虽然工作经验少,但品格好待人真诚工作认真,大家都明白。
“谢谢你一直支持我!”浅安笑嘻嘻地说,声音奶声奶气的,跟平时说话腔调不一样。
“这是我该做的。那么……回家吧?”
“嗯!一起走回去吧要不?”她睁大眼睛,看样子很期待。
“好啊好啊。”
城市依然在运转,并且永久运转,一个又一个人获得希望,一个又一个人接受苦难季节带来的风。 冗长的生活环节像机器零件运作顺序一般,环环相扣。我会用自己欢乐如在享清欢的情绪,像是镀金一般,撒糖一般,把这座城市一切与我相遇的人的机器点亮。
哪怕机器仍然是机器。
“那个……锦焕?”
“怎么了?”我挽着她的胳膊,在长长的人行道走着,正前方高空的明月独立于路灯而闪亮,璀璨城市上空的梦境。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见新编辑了?毕竟你需要找新的出版社……”
浅安的手指再次不安地搓着衣角,如同前几个夜晚,她因找不到工作而不安地搓领口一样。
“嗯,之前那家对我采访的出版社,以及一家专注文字价值的出版社,我下午跟两个编辑谈了谈。”
“那……你觉得新编辑怎么样?”她小心翼翼问,声音的内容差点被我漏听,淹没在风声里。
再看她,抿着唇只顾着看脚底下的路,揣在我衣兜里的手手,一揉便出了层汗。
瞧我见编辑把她吓的。
“就初印象而言,没有你那么惊艳,而且她们谈话有些套路,恭维的话让我听得不太舒服。”
她听完貌似舒了一口气。
“其实我希望渡口先生还能做你编辑的,他无论是负责度、能力还是品行,都比我们这些编辑要好得多。”
浅安把女编辑的话题转移了,轻轻叹一口气。
“只能说有缘再见了,况且他向来不主动给我发消息,生活层面上。”
那个男人在担任我编辑的那段时间,只有催稿的时候会积极地跟我“交流”。
【我真想把托稿交不上的小崽子们都宰了】那年,渡口先生如是说。
“诶你觉得你新编辑们漂亮吗?既然说话会客套,肯定都是大姐姐那种吧?”
她还是在意这个啊……
“没有哦,一个是比我小一点的女孩,一个是阿姨,就你妈妈那种。”
我故意没说漂不漂亮。
那个年龄小的编辑长得还行,而另一位……礼貌性讲,应该叫有韵味。
“哦。”她点点头,不在意的样子如同这话题是我挑起来的一样。
“怎么,不放心?”
“没有,老姜最让人放心了。”她轻倚着我,边走边说,樱红小嘴说完便呼出一串安心的热气。
不就是怕我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嘛。
“嗯哼~只爱你哦。”
然后我摸了摸她的脸颊,滚烫的向刚出锅的红芋头。
“我也最爱你了。”她扬起笑脸,依着繁星闪烁的频率,可爱地眨眨眼。
“锦焕,我今晚很开心,请你吃法叭?要吃什么?”
“麻辣小龙虾。”我脱口而出,"就你最爱去那家,可以吗?"
“诶诶诶好呀!我也想吃那家!”
浅安高兴地蹦蹦,在雪地上留下两个一同落地的脚印。
我紧紧挽着她的手,生怕她再一个不小心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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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鲜店在冬日里顾客不多,但空气里的辣椒香味依然如夏夜般浓烈,火热的汤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确实不能吃辣。
后悔也没有用了,就跟以往一样,为了她简单吃点吧。
安安喜欢吃小龙虾,喜欢到巴不得顿顿吃到麻辣小龙虾,当然钱包的富裕程度,阻止了她这一梦想实施的第一步。
我尽力做出很喜欢的样子,把嘴角扬起来,带着塑料手套,有些胆怯而抵触地把拇指食指缓缓伸入红油,内心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呼……不要怕不过是海鲜而已,不过用红油从虾头到虾尾都狠狠泡过一边而已。
不过是麻辣而已。
仍带有一些温度的油状液体迅速包裹住我的手指,我感觉内心已经抵触到巴不得金蝉脱壳,把手指缩回来,把塑料手套留在锅里。
摸到一块甲壳,还有一只小龙虾的钳子。
捏住那有些扎手的钳子,慢悠悠地提溜出来,看龙虾垂头丧气地耷拉脑袋,球状的黑色眼珠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安安。
我继续保持轻松的神情,把它放在白盘子上,原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餐盘,顿时被红油涂抹上一层看上去难以洗掉的颜色,麻椒花椒从已经煮得通红的虾壳虾胡须上脱落,散落在盘子里,密密麻麻。
浅安呆呆地注视着我的所作所为,摘下已经剥过十几只小龙虾的手套,喝了口水,然后继续戴上,又抓了两三只小龙虾在手心里,熟练地剥壳。
我继续对付盘子里的难题,把拇指 半塞进龙虾头与其身体的夹缝处,手腕轻晃,把龙虾的头折断,拔了下来,学着安安的样子吸了一口。
漂亮~把我的头都快辣飞了。
麻椒辣椒完全浸泡且高温煮沸后的红油钻进口腔,连同一点微乎其微的虾肉味道,久久在我嘴巴里不肯离开,它们不同于水来时快去时也快,这些味道存在于红油里,会长久地附着在舌苔上牙齿上口腔黏膜上。
我悄悄地“嘶嘶”吸气,继续剥壳,感受虾壳仿佛锐利地要刺穿我的手套一般,突兀地存在于手心。
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接触任何带甲壳的生物。儿时被强塞进手里的知了也是,夏日野草中无意间落到手背上的苍蝇也是,现在被红油彻底浸染但甲壳依旧扎手的龙虾也是。这些都会使我产生一种恐惧,源自对甲壳的恐惧。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外骨骼而已,我当然知道这些家伙不会主动咬我伤害我……。
浅安静静注视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我总算剥好了一只小龙虾,安静地吃下去,整个过程中,我只喜欢吃下去这一阶段。
“那个……老姜,要不咱要两碗米饭吧。我感觉你这样可能——吃不饱?哈哈哈。”浅安说完笑了笑,征求的我意见。
“啊……其实不太用……”
“要两碗吧。”她又说了一遍,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对逞强的小孩子说的一样。
“嗯。”
“所以……你能去跟服务员说嘛?”她把视线移开,小声询问,“我想你也能看出来,我向来不太擅长这个。”
“嗯,我去跟她说好了。”我如释重负般摘下手套,走向前台。
…………
正因为她这样我才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一刻不停地喜欢着啊。
其实我最初喜欢上她的动机,不就是——
她肯定我,关心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