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灯火列车

作者:浮世清欢羽 更新时间:2022/4/3 19:41:26 字数:13196

PS:初稿定于2022年4月3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那段时间笔者的社交方面遭遇了些许变故,故在心情上不是特别美丽,于是有了此文。

反乌托邦题材,含隐喻,含血腥,一万两千字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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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波谲云诡的暗夜,前人保留下来的铁轨纵横交错,穿过灯火相交连纵然漫长的楼宇夹缝。我们永恒停留在这里,纵使天明后灯火熄灭。”

搭档倚在车窗上自言自语,我把机车制动器调到更低的档位,然后检查电台的电量。

报纸宣传说我们的时代阳和启蛰。

大部分人也自以为如今海晏河清。

然而此刻正是1Q84年。

此处正是是1Q84公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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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信号!”我扯着嚎了一天的嗓子,疲惫到极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嚎,视线里出现些模模糊糊的光斑。

“绿灯~绿油油的灯~”搭档因为值夜班,变得有些懒散,说出的指令里多了些指导手册里不曾存在的东西。

“进站信号!”我喊的更大声了一点,试图让他清醒。

“侧线~”

看来我喊破嗓子也没有用。

KJL监控在发觉搭档的语气与白天里不同后,发出了警告。

“Warning——驾驶员023绩效工资扣除5%。”

“砰!”搭档立刻把脑袋往窗玻璃上一磕,随后后背弹回座椅靠背。

“好的清醒了……三号站台!”

他突如其来的播音腔,差点把我的左耳鼓膜震破。我赶快把个体监视器从右耳换到左耳。

只有三节车厢的城市架空列车,像是缓慢笨拙的蜗牛,一步步并入右侧轨道,刹车片在铁轨一侧的制动链条上磨出一团橙黄色的耀眼火花。

老板们给这种列车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灯火列车,象征着文明在大洪水后的灯火——这种叫法甚至传到海面之下的亚特兰蒂斯共和国。

只有我们这些驾驶员清楚:这无非是存在压迫剥削的基础设施建设罢了。

两侧办公楼里的白领或许在悠闲地饮着咖啡,静静注视我们的银灰色车厢的小火车,在他们纳税建造的城市基础设施——铁路,慢悠悠地停下。

当然这是我想象的,毕竟谁在车头能看得见两侧高楼里的人。

搭档看着车头前广阔的大道,黑乎乎的月台隐匿在铁路一侧,伴随着制动器的逐渐增大的噪音,越来越近,但又好像遥不可及,在一幕雨帘中模糊成虚影。

忙于工作的司机在他们的柏油路上开着他们的汽车,一刻不停的用排泄出的尾气换取生存的货币。我们位于柏油路上的架空铁轨,在车载监管系统的逼迫下,马不停蹄地工作了十个小时。

我和搭档都已经习惯了铁轨下的汽车鸣笛声,那种鸣笛背后的焦躁不安,甚至已经开始间接影响了我和搭档的认知判断。

“接下来切到自动驾驶模式行了,晚间电台时间到~”

我深呼一口气,看着车窗里,因雨水流过而面孔模糊的自己的成像。

铁路两侧的灯火太亮了,就好像真的火焰在那灯罩下燃烧,点燃了城市无数流离的人,寻找不曾拥有的港湾。

“他们去检查了?”搭档轻轻的说,还悄悄把身子往窗外探了探,看站点的工作人员捣鼓列车的车轮。蒸汽喷发的声音,就算再连绵细雨里,也格外刺耳。

他的制服帽子紧紧的压在脑袋上,没有因为此刻车窗外大风忽起而飞走。

很难想象他这种温和而时常自失的年轻小伙子,是怎么用瘦瘦的身躯,抱着【为养家糊口而死】的信念,迈入灯火列车的驾驶室的。

“应该在试闸,我把牵引索挂好了,十分钟后开下半夜车。”

“下半夜我做司机,你去做副驾驶歇一会。”搭档又把栏目表从墙上双手取下,从衣兜里抽出一根按动笔,把笔尾轻轻往脸蛋上一戳,按出笔尖来。

那根按动笔上还有淡蓝色水母的图案,静静躺在他的虎口处,随搭档指尖挪动而写下一天的日志。

“你快别做司机了,本月工资还剩多少?”我喝了口枸杞茶。

嗯,茶水还算热乎,比老板分发的保温杯强一百倍。【为了员工集中配给而制造的商品,和为了适应市场竞争而制造的商品,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一个档次。】

“整整……两千五!”搭档很自豪似的用左手竖了下大拇指,右手仍然马不停蹄的填写着表格。

“你这工资不都扣了一半了……还跟我抢主驾驶。”

我忽然听到哪里传来一声碰撞声,有些沉闷。

这种感觉让我熟悉……

以前有人在列车启动前卧轨,胳膊的骨骼碰撞铁轨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很微小,但令人恐惧。

肉体组织在工业化浪潮前,无非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碳水,任何安全生产事故,任何交通事故,都可以将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抹去。

我见过人被列车碾断的样子,身体会因为动能而在铁道上翻转扭曲,肉被列车轮子向剥肉一样从骨头上剔下来,如同在脱一件外套。颈部会因为巨大的扭断里而转上好几圈,头颅如果情况好的话会保留完整,如果情况不好,大概会被轮子切开。总而言之,最后会变成仅靠结缔组织相连的一滩碎肉。

“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我还没来得及把脸从靠窗的一侧拧过来,搭档已从副驾驶位置起身,从他那侧的车窗翻了下去,皮鞋“咚”地一声踩在铁轨上,然后是急促的小跑声。

“不是卧轨!有工人师傅摔倒了。”车头一侧传来他的声音,“哥,把伞扔给我!雨下得还挺大。”

“别被伞打到了!”我把伞丢给他,他轻松的接住,然后迅速撑起来,和其余几个工人一起把摔倒的老师傅扶起来,查看情况。

“没骨折!这下雨天铁轨太滑了,你们回去也注意安全——有伞吗?”

我看着他把自己的伞递给工人师傅,却被后者婉拒,只好站在铁道边见工人们戴着安全帽一步步走回站台休息室。

“你走个正常道吧,条条大路通罗马而你偏要翻窗进来。一翻窗,系统就给你扣工资,五点的单位通报栏上估计能有你的名字。”

“那就……破罐子破摔!”他一边从车窗爬进来一边说,肩膀因为方才给摔倒的工人打伞而湿了一片。

搭档的肩胛骨因为工作制服的束身效果,而在他背后凸显,像还未长出来的翅膀。

什么人间童话。

“下一站去市中心,或许能接几个流浪汉回家。”他终于不困了,替我打开琴键开关,检查着柴油机组的工作状况。

“前提是他们有钱上车——你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还那样吧,我现在觉得我写的列车工作日志都比我的小说强。”他聊到这被自己逗笑了,接着忙活手头的表格,还查看今天所有乘客的体温数值。

“毕竟是本行嘛。”

我撤下牵引索,脚踩踏板鸣了下笛,然后启动列车。

银白色的车厢,再次点亮了主体框架上的小红灯,在连成长串的橘黄色路灯里,缓缓前进。

车厢内暂时没有乘客,列车轻松地在雨水浇灭过火花的铁轨上行进。

“车门确定关上了?别夹着人。”搭档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操心,让我有时候能放下很多顾虑。

【搭档最爱说:我一直在这里。】

“肯定关上了。”我确认自己装枸杞茶的保温杯盖子盖严实后,整理了下领带,“如果车门把乘客夹断的话,安全系统会报警的——”

“这算地狱笑话吗?”

“要听更地狱的?”我冲他的方向歪了下头。

“来一个。”搭档像小孩子一样双手撑着座椅,轻轻地对我说。

“知道工厂高压带电作业吗?你猜那种生产如果出安全问题了,首先该怎么办?”

“问责?”

“首先应该把死者的灰扫尽簸箕里,带给家属。”

“…………”

高压带电作业嘛,出什么问题了,人肯定只剩下灰烬。

搭档没有笑,沉默地看着控制台上的零星亮光。

沉默持续了很久,几乎要让我这个乐子人窒息……于是我决定以后不跟他讲地狱笑话了,并换了个话题。

“你听没听说,隔壁C市菜价猛涨,明明是个蔬菜大城……我之前捐的菜,也全让缺德佬倒卖进市场了。”

“投机倒把的人时刻存在罢了。”搭档只是笑笑,对这类恶性新闻习以为常,“你又针砭时弊啦?”

“哼~”我调整了下耳朵上的个体监测仪,并戳了戳检测仪,“说实话我不怕这玩意。”

“那就继续吧。”

“先前港口工人因为薪水和工时的问题屡次得不到解决,发动了罢工,结果让镇压了,工会领导层全给换了一批。”

“你怎么知道?”搭档抬头问,似乎对什么关键词有些敏感。

“我当时路过买薯条,亲眼见管理人员上台讲了些官话安抚,然后命令军警抓人。”

我的头已经因为监视系统的察觉,变得疼痛起来,神经在脑袋里一条一条,随时可能被【系统】拽断。可我还是要说。

“那些【坚持】的人都受到惩罚了,【官爷】希望我们有自信力……我希望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在1Q84公国肯定得听懂这种。”搭档还是笑笑,“都希望大家看一些好的。你知不知道之前咱们市搞了个棒球赛?可有一大批【榜样】值得学习呢,棒球赛的吉祥物也很可爱,一度卖脱销了。”

“啊?我不造啊?”

我们的列车绕过重重关于大人物的介绍海报,绕过极端赞美的非盈利性广告和主张个人崇拜的标语,驶入一片监控遍布的贫民区。

人行道上满是裹起来人的睡袋,以及尸体被搬运后留下的尸水,油脂析出留下的人形轮廓长久地留存在街上。

“那就是系统的失误了,任务要求是每个市民都要了解并且引以为傲,对所在的城市更加自信。”

搭档指了指他耳朵上的个体监测仪,说。

“报社任务是歌舞升平同仇敌忾,转移注意来达到缓和集体情绪,以此把关于生活保障的失误给淡出……”

我的左眼忽然爆开了一样,右眼只看到粘稠的黑色液体从左眼眼眶**出,一阵剧痛过后,是彻底的失明。

搭档坐在那里,取了张五六张纸巾,试图擦干净被玻璃体污染的控制台。

“靠!”我砸了一下控制台,随后列车监管系统给予我了一次警告。

“这里是1Q84公国,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搭档仿佛是刻意为之,背诵着每天起床后全市播报的话语。

“明年就是1Q85年,还是美丽新世界!”我捂着左眼,在座椅上蜷成一团,继续忍受着眼球爆开的痛苦,被监测仪察觉并{警告}后的痛苦。

被破坏的泪腺不受控制地留下泪水,以及眼球内部的组织液,落在我的衣领上,裤子上,手背上。

我扯了扯耳朵上挂着的监视仪,却怎么也扯不下来。那是自个体诞生至社会就被强行安装的。

搭档探过身来,冷静地用纸巾一点点替我把爆出的液体擦干净,然后摸摸我的头。

“记没记得咱之前那个同事,用厂房的切割机把这玩意摘了。”搭档已经对我【唱反调被惩罚】的事情习以为常,又或者说麻木,只是指了指他的个体监测仪。

“嗯,被拖走了。”

【系统】以及将我的眼球修复,唯有那份痛苦深深刻在我的心上。

还有组织液。

我的左眼又能看见了。

“逝者安息。”搭档轻轻把双手合十,然后互握。

“有那么严重?”

“谁知道呢,没人传播。”

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城市上空已经没有了繁星。

波谲云诡。

“果然不能报喜不报忧啊……生鱼忧患死鱼安乐,可以因为一些成就而自豪,但不能过度停留在已取得的成就,而在下一步工作中处处疏忽大意忘记本职。总不能不让人说工作做得不好的地方吧?”

“你怎么说了这么多还没事?”我依然捂着左眼,问他,同时小心地注意前方,提防贫民窟有没有因为生活过不下去而卧轨的反抗的人。

“我这话可以对个人,也可以对集体。”

搭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见个体监测仪未做反应,说明【系统】承认他说的话的【考虑正确】,好像松了一口气。

“聊点别的吧。”

列车正式进入商业区,华灯四起留恋窗几。雨划过车窗,留下长长的轨迹。

“有没有什么你至今意难平的事?”

我承认我想听点罗曼史之类的。

“那肯定有。很久以前——好吧可能不是特别久。我认为自己不可能被背叛,认为自己那么善良好心和……傻,认为不可能有朋友莫名抛弃我。”

搭档眯起眼睛,随后又因为疑似【上班打瞌睡】,再次被车头监管系统扣了工资。

“老板们设计的奴役用系统真棒。”他嘲讽道,暂时放弃了抒情,“现在我这个月工资,到月末结算前就剩两千三了。”

“你这话题转挺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莫名惆怅的他,只好笑笑,看这个平时文静而又爱整活的新人,会触景生情到什么地步。

列车在四号站台停下,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拖麻袋的流浪汉从月台起身,一步步走上车厢。

流浪汉付了车费。

“你的那个朋友为什么抛弃你。”我又问。

“导火索是我有段时间因为设备问题,没陪他打游戏也就没跟他聊那个玩意,他所谓【可以共同付出努力的目标】,在他看来可能没错,但从我的角度看,这个帽子扣的莫名其妙。”

价值观不同?

搭档轻咬手指,视线一刻不停地盯着前方的红绿灯,有些偏执似的,似乎回想起一些【被抛弃】的不满。

他很可能是在可怜他自己。

“通过信号。”搭档忽然说,再次抛弃了话题。

我赶快确认红绿灯颜色,

“红色,停车。”我随后挂上了牵引索,车厢停下。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理解,莫名其妙的发生了断了联系,莫名其妙……我那么多年的真诚比不上一个游戏的陪伴?他选择了自己,他用他那一堆哲理性的话,证明他【明哲保身】……”

他悄悄地用牙齿叼住左手食指关节,跟平时的精神状态不太一样。

不久后,我看到他牙尖的一丝血色。

“喂!把手从嘴里拔出来!”我喊道,看他瞳孔放大了些,接着目光再次恢复到平日里随和的样子,“你把手指咬断也没用,不会按工伤付钱的。”

搭档叹口气,把左手食指从牙间取出,藏好,然后继续说:

“我至今不理解靠游戏来达到【提升】,以此来让别人看得起他。因为圈子小就而确立了自己的【清高】。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我的价值观念跟他有偏差,很大的偏差”

“别再聊这个了!再这样宪兵会把你带走,问为什么拉低全员幸福指数的。”

我拉住搭档的胳膊,但他却有些执著地拧过头去,我只好作罢打算听他抱怨完。

“所谓【幸福指数】都是瞒报的,我再不开心也不影响。”他淡淡地说。

我发现搭档的个体监测仪响了一下,随后他的耳朵里流出鲜血来。而他只是擦了擦,没有喊疼,没有做更多的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绿灯亮后他仍然没有反应,我只好自己播报指令,再次启动列车。

“四号站台,060523列车离开。”我紧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信号数值。

"060523司机,7车道离开,完毕。"车站值班员立刻给我下达了指令。

我松开了牵引索,把车速调到二挡,按下鸣笛喇叭,然后把控制台上搭档的咖啡递给他。

他接过咖啡说了声“好勒谢谢”,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两口。

搭档的耳朵依然在流血,在被【系统】惩罚着。

“我很委屈嘛!”搭档继续有些不满的说,眉头狠狠皱在一起,死盯着路旁的灯火,“我都没强求他理解我的爱好……最初跟他做朋友就是想安慰他让他开心点看他天天郁郁寡欢的……后来他因为我没跟他在【同一个热爱上付出】,莫名绝交。他跟我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删了我的联系方式,留下那些能在游戏方面给予他帮助的人……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

他没有了方才跟工人聊天时那般的乐观模样。

在这座城市,这个缄默与赞美绝对正确的地方,我终于确信:就算是搭档这样的所谓【乐观青年】,也会有老板们不愿意看到的一面。

有老板们担心影响工作效率从而影响他们利润的一面。

虽然那只是人之常情的悲伤,在美丽新世界的岗位下也不被允许。

“听我说,等下班,然后咱俩找个非工作场合,老板都听不见的地方,然后……”我还是决定让搭档再忍一忍情绪。

“我明早五点上班,哥,现在十点,而我十一点下班,折腾不起。”

他挥了挥手,就像忽然把一切情绪收走了一样,如白天那般温和地跟我说,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哭了。”

“谁都有自己的交友观,如果我强求他以我的观念生存,那就是我的不对。”

搭档歪了下头看着我,就像在阐述客观真理一般,方才语气里的颤颤巍巍冰消气化。

“那你刚刚……”

他忽然拿起了无线电传呼机,就好像刻意让我不再过问一样。

“车体号码060523,牵引制动正常,三分钟后进站,控速20Km/h。”

搭档语速平缓,如同什么触情生情的事件都没有发生一样。

“车站收到。”车站值班人员传过来的声音很大,大到我和他隔着一个座位也能听见,可搭档依然将传呼机的扬声器贴在耳朵上。

贴在留下一条血痕的耳朵上。

然后他轻轻把传呼机放回去,呆愣了一会,继续喝了口咖啡,揉揉长期存在并日益严重的黑眼圈。

我们行驶过一个高高的放哨楼,里面的士兵正在站岗,站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岗。

那是哨兵的工作,尽管在铁路旁站岗意义不大,只是为了增加就业岗位而已。

可就算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岗位,也会引得众人哄抢——当然这话我不能从嘴巴里说出来。

“你说得对,也考虑下你朋友的感受吧,毕竟你们的观念不同,你也别太记恨。”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理解而已。我当然会记住他的好,记得他给我的小说写的诗,记得我们一起一起拼死拼活的把路边位移的井盖挪回去,以免路人掉进去,还有我们填词唱的歌,或者是别的歌……”

雨降下后的铁轨很潮湿,火车转弯时也不再与铁轨磨出火花来装点车侧。我有些担心进站的制动问题,于是把速度调整到15Km/h。

他望着楼宇外的交通干线车辆来往,面无表情。

“唱一首歌吧,心情能好点。”

我想还是不要让搭档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决定让他在工作岗位唱一首。

“让老板们知道可是要罚款的。”搭档摇摇头,显然月底工资剩两千三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甚至一半时间是像现在这样值班通宵,还要各种克扣后剩下的两千三。

当然我的工资也好不到哪去,被系统扣了两次,大概四千左右,不及普通白领工资的一半。

他们说我可以靠努力获得更好的生活。

然而他们生在罗马。

我连梵蒂冈的地皮都没有资格踏上。

“没事,你这次唱歌的罚款我来担。”我没有做太多考虑,就这么跟搭档说。

“……还是扣我的行了,反正一共也剩不下多少。”

他坐在座椅上晃晃腿,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唱吧,我在听呢。”

“我是用假声唱的,你可能听不习惯,但我就会这一首。”

“唱吧。”

他有些感激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指尖轻轻摁了摁喉结,然后移动到锁骨往上的区域,想了想歌词,然后张口清唱。

【轻舟催过云边,水天一线,湖山介入眼】

我很惊讶,他不跑调,声音很轻柔。

【深巷懒起不知好时节,杨花似飞雪。飘摇至案头,笔端化松烟】

我悄悄地移动拉杆,让火车并入路灯密集的一侧车道,每一处点亮的灯火都好像善良的灵魂,护送这辆列车行驶,纵使黎明到来后,资本的魔鬼醒来,而深受苦难的我们入睡。

行驶了十个小时的灯火列车,在楼宇的簇拥下,缓缓停下,进站。先前那位流浪汉也下了车,冲黑暗里的什么存在挥了挥帽子,在雨点声里,听铁轨清脆响声,离开。

【偶得意,兴许叩指醉唤,杯汝来前。舀一斗沧海,湖中吞吐日月】

他又继续唱了几句,可能是被我盯着太久有些害羞,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不再歌唱。

“蛮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夸人。

“还凑合,我唱得蛮开心。”搭档瞟了一眼机车自阀,然后眯起眼笑道,“当然如果是朋友或者喜欢的人……如果他们听到我唱歌,看我写的文章,我会更开心。”

“这就需要你自己争取了,人生还很长,你的命途更是如此。”

虽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下班了。

可以回家睡觉,暂时躲一躲这老板们和这座城市规定的十小时工作制了。

“以后打算干什么?”我再次挂上牵引索,然后揉了揉因为长期注视铁路两侧橙黄色灯火而酸痛的眼睛,“千万别在这个岗位待太久,迟早会被吃人的利润逼死的。”

【为了几两碎银命都不要了,可这碎银几辆偏是能解世间各种惶恐慌张】

随后我调整了一下自己个体监视仪——那个所有人耳朵上都带着政府分发的监视装备。

“我以后打算去工会做文员,那里还有最后的【斗争血脉】存在。至于议会的席位——等我能做到那份上再说吧,现在我只是个开灯火列车的。”

他站起身,把水母图案的按动笔收进衣兜,完完整整的打了个哈欠,没有监督系统扣工资打搅的哈欠。

“等你好消息。不过在那之前,好好睡一觉,你一定会被人理解和善待。只不过曾经发生过个例而已。”

我慢条斯理地换下制服,如同胜利者归来一般,再披上心爱的夹克外套。

浮翠流丹的楼层剪影,如寒木春华,各具色块排列特点。

“放不下的只是我俗人自己,他或许能找到真正与他同道的人,尽管不是我,但我祝福他。”

搭档笑笑,仿佛是为了让我放心似的,尽管他眼睛里的确有星子在闪着。

【我已与某些过往彻底诀别,不管他眼里我是什么模样,我都会记得他与那段时光。】

这里是【美丽新世界】,它把自己伪装的很美丽,把苦难的人,几生几世都开膛破肚,囫囵吞入腹中。

但我庆幸,我们身处灯火列车,驾驶员中有一个男青年,他如碎琼乱玉,虽然他没有烘炉点雪般的悟性,但我知道他寒芒色正,真诚待人。

他给自己与他人之命途,点染屋漏床沿一纸前,架铺万千灯火漫连街。

纵然乌啼叫了千年,换来破灭又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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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城市交通枢纽调控中心,我们都还没有吃早饭。

绝大多数的会议,如果省去冗长的无用的报告,删掉莫名其妙的嘉宾名单,把要说的话精练一下,都可以在五分钟搞定。

但人类做不到,1Q84年也做不到。乐于榨出我们油汁的家伙们,也不愿意放弃难得的耀武扬威的机会。

我先只希望这种会议,能把领导一桌一瓶的矿泉水下发给干旱地区,哪怕浇花也行。给这群家伙,他们只会装模作样喝上一口,然后剩下来丢掉。

但他们无法放弃给参会者分发矿泉水这一无用行为。

“你们自己不努力工作,不建设美丽新世界,就必定会被淘汰!在座的各位,我随时可以替换,弄清你自己的地位!”

近乎疯癫的领导,在台上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我和搭档却一点也不如坐针毡,甚至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再多个体的努力也比不上一条决策的导向。”搭档往我这边靠了靠,把唇放在我耳边,对我耳语道,“谁也冲不出宏观政策的桎梏。”

他与我一样向来敢于说话,哪怕被【系统】再三惩罚过。

我点点头,由于怕开会说话被点名批评,选择不说话。领导依然在上面发病,给我们讲成功学和无私奉献。

黑漆漆的会场,只因聚光灯全部都打在领导身处的台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偌大的会场放大,重复,如锤子敲打我们这些驾驶员那早已经碎成渣的心。

“在座的,只有更加努力更加积极地拼搏,才能给自己创造一个舒适的未来!”领导狠狠地握着拳头,在空中挥舞到,然后自认为鼓舞到我们一般,得意地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抽出一根雪茄,慢悠悠的用雪茄刀剪去末端,然后点火,吸食,吐出一团金钱化作的烟雾。

"他要是把我被克扣的那一半工资还给我,我现在就能创造舒适的未来。"搭档又冲我这边偏偏头,说道。他目光里的温度,短暂上升后便发生了骤降,冰冷的像在看一只恶心的蛆虫。

如同观察后者蜕变成苍蝇,踩在英雄的尸体上扬武扬威一般。

“023号驾驶员!我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说是吧!”一声怒吼响彻议会厅,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位同事揉了揉额角,表示无奈。

“夭寿~”搭档坐正了身子,微微颔首垂眉,装出一副逆来顺受任人差遣的样子。

我想他【曾经】的性格应当也是这般内向,只不过被这美丽新世界,捶打出一星反抗的火苗而已。

领导不敢下台亲自来揪他,因为台下坐着上百个因为克扣工资而每日抱怨的驾驶员,甚至需要军警在会场值守以防万一。

我瞥了眼那个把守在安全出口的军警的配枪,是一把频繁出现在城市“防组织犯罪”行动里的枪,子弹卡壳几率极低,便于连续不断对示威公民扫射。

“我查查名单,明天就在公告栏通报你!”领导提了提裤腰带,试图收起来那显眼的大肚子,胡乱翻着花名册,刺耳的翻书声讨厌的在会场响了半分钟,令在座每一个人都微微皱起眉头,更有甚者向我和搭档这边投来不满的目光。

“咚!”上面传来一声手指猛戳书页的声音,“023号,叫——顾……顾什么……顾火央?”

“我叫顾焕啊,阿Sir……”搭档狠狠靠在椅子上,小声抱怨道,“老板都是文盲出身,来继承家业搞铁路交通管理的吗?”

“你还在下面嘀咕什么!”台上的领导狠狠砸了下桌子,军警则不为所动,如同一尊尊石膏神像,只是为了工资而站在那里充当震慑作用。

顾焕举起双手,然后迅速放下,低下头悄悄打了个哈欠。

"扣工资!023号今天也给我多加班两小时!"领导气得面红耳赤,猛点花名册,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戳断,以表示愤怒,“我最后说一遍,你在这个岗位,就要听我们的话,无私奉献,美丽新世界讲求的就是【奉献精神】!”

“事实上我们的【贡献】都被卷进他的腰包。”搭档不为领导的怒吼所动,更小声说。

老板还不死心,偏要再给我们喝碗鸡汤:“你们看***,母亲都到弥留之际了,还每天加班交表,人家为什么能当上部门总管,你们就只配开列车?自己动脑想一想,别天天说领导提拔人才不长眼。”

我觉得***这个部门总管脑子有病,讲真的。

“世界上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赞美,就是用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做励志故事来愚弄底层人。”搭档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连前排的两位老哥都能听见。

“喂,顾焕,一会吃早饭说吧……我怕你把老板气死咯。”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头一看表,领导已经讲了一个小时。

合着我和顾焕已经睡了半个小时左右了?会议的前半段基本没怎么听,全用来补觉了。

“他讲完这些烂话就回家陪老婆孩子啦~我们十分钟吃完早饭后还得去开列车。”顾焕把脸埋进胳膊里,只露出眼睛,侧着脸看我,眼睛眯眯着。

“奉献他**的吧。”我叹口气。

老板曾经跟我们说,只要在这个岗位熬个二三十年,就一定有出息,成为【不努力者】够不到的存在。所谓不辜负拼死拼活不顾健康的工作年华。

可是……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过:

【人必须吃一些苦,虚掷一些年华,以此来变得崇高,这种想法,不但有害,而且有病。】

那本书后来被禁了。

我对搭档耳语道:“等会咱俩偷偷跑出去吃……”

领导忽然又喊起我的名字来。

“林长坤,你也搁那陪顾焕在下面讲是吧!好!我不讲了!散会,你们两个早饭不用给我吃,上班前都在这待着不许走!”

我尽力压制住内心的不满,干脆和顾焕一起趴在桌子上,靠着前面两个大哥健壮的身材,躲避领导的目光。

他凭什么剥夺我们摄入碳水的机会?哈?

正当权益在【奴才】眼里是难得的,永远无法得到的。

可我们不想做奴才。

“趴着很舒服吧?”顾焕一如既往温和地说 ,嘴巴被摞在一起的胳膊遮住,从他眼睛眯眯的程度来看——他应该是笑得开心。

我和他就像上课一起睡觉的同桌一样,双臂摞在一起,脸埋在里面。

“嗯,昨晚一整晚都没睡好。”说完我便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打算看看梦里面有没有早饭。

“习惯一下吧,一会给你一条咖啡~”

顾焕最不缺的就是咖啡,据他所说为了应对未来工作的各种情况,他在宿舍床底囤了至少一公斤的廉价速溶咖啡。

四周的人渐渐起身离开会场,我们俩趴在一起的样子,再次被领导看到。

又是冗长的词汇,和愤怒的表情。

“大喊大叫真没教养。”一位散会路过我们身边的同事,发出由衷的感慨。

这话令我再次怀念夜晚灯火的安宁。

于是我向那位同事竖了下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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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今天又是幸福美满的一天,1Q84年万岁。”城市广播喇叭无处不在,如同一台彻底腐烂的古典复读机,重复着如风一般的话语,令人不适,却又不敢换掉它。生怕内部滋生的白蚁倾巢而出,把自己拖进那台腐烂的复读机。

“耶~”搭档面无表情地上下晃动着脑袋,“1Q84年好耶~老大哥好耶~”

说完这话后,他的嘴角不自然的撇了撇,目光里的蔑视,估计连车内监控都能轻易察觉。

立体铁轨连接着处于不同高度平面的建筑,通向因机械革命而迅速发展的城市各处。有些电线杆,在城市建起之处,吊死过蚕食市民劳动成果的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们的铁路目前海拔大概在58米到79米之间,车速保持在150km/h。到目前为止,没有出现过卧轨现象,没有目睹铁路工人在施工时被火车碾死,没有见到任何血末。

当我们路过市中心的教堂时,看见那里的市民正在对着一个严重被酸雨腐蚀的圣像做祈祷。圣像的面部和四肢都被酸性物质侵蚀的不成样子,但不愿拨款重建的教团却将其赞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故圣像没有清楚的面孔”。不愿抛弃信仰独自面对生活的市民,很轻易的接受了这个说法。

议事大厦拔地而起,穿透云端和一切交通线路,由最顶尖的建筑师,用最高级感的几何形状构建。大厦绝对抗震抗爆,连亚特兰蒂斯共和国的【共和国之杖】也难以摧毁。议会大厦的华贵坚固,与码头那边矮小破旧的工团组织所在地形成鲜明的对比。顾焕看着后者被城市化缩小成一粒尘埃,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说要去工团做文员,但很显然,去那里完全是给自己找罪受,不是吗?”在驶过码头时,我对顾焕说,同时略微提升了一下列车的车速。

“有些苦难,接受后也得不到善终;但有些苦难,经历后便能造福苍生——我去工团就是为了后者。”

顾焕的回答像是早有准备,并不是随口而出。

“很多人都失败了,尸骨无存。”我给予了他善意的提醒。

“哈……如果我也死在前人的尸骨上,那就让后人踩着我的脊椎,要么赴死,要么启航。”

“觉悟很高嘛。”

我们的列车绕过老大哥的巨大海报,我的车组搭档——顾焕,选择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况,我则在跟那个琴键开关较劲。

列车的驾驶系统是半自动化的,我和他都省去了许多工作的繁琐。只需要提防卧轨者,以及做好进站出站流程就行。

当然,因为半自动驾驶系统,我们的工资也削减去了许多。

“我其实怀念前人们刚创立这座城的时代,那时候没有这么畸形——”

顾焕的眼球瞬间爆开了,在他说出那句话后,【系统】将他的言语判定为【非正确】。

或许正是因为一切都有半自动化的保障,【系统】才可以无视言论发出者所处的情形,立即进行【惩罚】。就算顾焕因为【惩罚】眼球爆开暂时失去视力,也不会造成事故。

他慢慢的捂住眼睛,缩着脑袋,腰弯到了极点,以让上半身承受眼部的疼痛——正如同我昨夜受到【惩罚】那样。

“我一直很奇怪啊顾焕。”我说道,“你刚才的话,要是换做我说,可是要断腿断手的,而你只需要爆一只眼球。”

顾焕他没吭声,咬紧牙关忍受我昨晚体验过的疼痛,直至【系统】在【惩罚】结束后修复他损失的生理组织。

医疗技术的组织重建技术,导致【系统】的【惩罚】可以随意破坏犯错者的组织,而绝不会导致人的死亡。

多亏了我们耳朵上的个体监测仪……哈。

车厢里沉重的喘息声,许久才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男性的汗液味。

“那时候大家工资很高,都不会被机械取代岗位,市民还能表达自己的诉求,为城市建设舔砖加瓦——我们的共同意识足够坚固,精神形态足够团结,那个时候的市民们才算是甘心【奉献】。”顾焕继续说,“我不仅认可公有制,我还坚决拥护公有制!”

“喂会掉脑袋的!差不多得了,闭嘴!”我听这话后,背上泛起一大片鸡皮疙瘩,全身吓得发冷,赶快捂住顾焕的嘴巴。

这或许是他想要去工团的目的?去打破意识束缚,搞城市革命?

但这么直接地说出来……真的会死,而且会被【系统】折磨死后再被它重建组织复活的!

我那只捂住顾焕嘴巴的胳膊,触碰到什么在缓缓下坠的物体。

我慢慢低头看清那个物体,脑子轰的一下,停止了运作,如同报废的城市集成电路。

那是顾焕的喉结软骨。【系统】判定【大错特错】后,通过【惩罚】强行将喉结从他的咽喉内部剥离出来。喉结软骨如同一颗被大网承接住的陨石,从顾焕的喉咙里依然势不可挡般坠落,撕裂他喉咙外的表皮和组织,撕开一个黑洞来。

皮肤先是如橡胶般拉伸,延长,但最终还是被集中于一点撕破,从一个红红的点,钻出喉结软骨,一些粘液从顾焕的喉咙破洞里流出来,毫不客气的淌进衣领。

“喂喂喂……这种【惩罚】我头一次见啊……”我看向,发现他已经以为呼吸套失去软骨支持,呼吸困难发声无力。

他昨晚还那么会用暗喻,怎么今天说话就这么直接了?

我还没来得及接住那块软骨,它就已经沿着我的胳膊滚落,掉进驾驶台下方,大概滚落在脚刹的位置。我清楚的看见那软骨上面还黏连着发黄的韧带和肌肉。

“滴——驾驶员023号085号,在驾驶室内非常规操作,扣除工资200元。”

该死的,落井下石的KJL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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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我和他终于得以下班,踏上冷清的月台。这个月台和昨夜的月台不一样,有众多的流浪航常年居住在这里,紧紧图着月台上那一片又长又宽的放水布,用以避雨避雪。

“我看你是写小说把脑子写坏了。”我一遍敲顾焕脑袋一遍说,“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别想了,好好活着,别一天天用这种方式【自残】。我们也去不了亚特兰蒂斯共和国,我们死也得是1Q84的公民。”

我终于看清了顾焕这家伙。

他是个左派。

还是个社会自由主义者。

“这不是自残……我在试错。”顾焕歪着脑袋迎接我食指的敲打,嘴唇有些不服气似的撅着。

他的喉结已经被【系统】修复了,也恢复了使用语言的能力——尽管我感觉他这么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被带走干掉。

“什么玩意?”

“我发现,如果我和你说同样【错误】的话,我受到的【惩罚】显然要轻很多,今天说的那个要断头的言论,在我身上【惩罚】时仅仅掉了个喉结。”

顾焕满面春光地说道,眼睛里映着三两星子,像在等候太阳升起。

然而此刻正是凌晨三点零一分,秋风呼啸,然后气流忽然扭曲起来,直上云霄,想要挂起我们的帽子。

“啊,她来啦。老林,明早记得七点到部门!”

顾焕看到了什么人,激动地闪过我,跑向我身后的月台。

他脚步匆忙,慌慌张张,脚步声甚至来不及在月台内回荡三向,便被下一声覆盖。

“你还有人等你?!”我不知为何笑起来,转过身说,“什么人能忍受你这样朝五凌晨三的作息啊?”

那里有一个女孩,在意识到顾焕下班后,立刻从月台长椅上站起来,双手背后,望着顾焕。

远方的原野,群星在几百年前便黯淡的荣光,莫名闪耀了几下,城市的近防火炮忽然缓缓抬起炮管。

我忽然意识到城墙外有事情发生,赶忙跟上他。

顾焕冲到那个女孩面前,飞快地搓热被月台夜风冻凉的双手,然后牵起女孩的左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在放在自己胸口前。女孩穿着奶白色大衣,在凌晨三点着实令人感觉有些突兀。然而随着她踮脚、抬额、露齿欢笑的动作发出,仿佛太阳已经升起一般,站台吹起一阵暖风,拂过包括顾焕,我,流浪者在内的所有人。

我放慢脚步,内心升起一丝不忍打搅二人的想法。

随后我看清顾焕紧紧握在掌心的那只手——那个女孩的左手。

没有手掌,光秃秃的小臂,在末端拥有圆滑的线条构造。

残疾人。

从何而来的气流,把我进一步推向还未意识到火炮启动的二人。

女孩举起右手,手指灵活的弯曲,在空中划动,温柔地用动作表达言语。

还是个失去语言的人。

我努力停下步伐,感觉身后有无数双流浪者充满敌意的目光,穿透我的躯体,照射在两人身上。

连我自己,也因为无法根除的【偏见】,而不再选择靠近那个女孩。

这个城市对残疾人抱有覆巢般的敌意。

但顾焕却像是从来不在乎一样,只是认真地用目光解读女孩的想法——通过那几乎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才懂得的手语。

忽然,巨大的炮响,连同火炮底座的后坐力,如同不公之锤,狠狠的砸记了一下土地。冲击波穿透不知绵延多久的原野,如同炮弹直接击中我们身边的空气,将我们全部震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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