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付绫被妈妈领着,进了某个装饰极其简陋的寝室里。
母亲大人摘了她的绒帽,解开脖子上缠了好几圈的围巾,把她摁在床边坐好,看一眼窗户缝里还偶然飘进一片雪花,她走上前将其关好,拿手一指床头裹着棉被坐着的另一个小女孩,对自家女儿说:“你别欺负她。”
九岁的付绫大小姐已经把家宅里的升降梯玩出了数不尽的名堂,仅仅欺负升降梯早就腻歪了,便是用升降梯上上下下地戏耍她的仆人,欺负别家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她也已经很在行了。
这是用多少皮尺也打不住的顽劣,即便讲道理,她自觉嘴笨,居然讲不过九岁小孩思路清奇的诡辩。
堂堂一公爵家能养出来这么个大小姐,跟某个院长脱不了干系。
当初那人给她们府上豪宅里研发所谓升降梯的时候,母亲大人一亿个没注意,自家女儿就跟某院长胡闹了两周,自那之后端庄典雅,纯真善良的女儿永远消失了,只剩一个满脑子“逗你玩儿”的大小姐。
此时此刻,她们到了那院长的寝室里,还有个小女娃坐在床头,看模样才三四岁,出于心里某种原因母亲大人很难开口对这孩子说话,又听说这孩子严重早熟,可以捧着书看一整天不用大人陪,母亲大人不指望自家女儿能照顾她,只希望女儿别欺负到这孩子头上。
付绫应了一声,这年冬季格外冷,她一路上被冻得够呛,脑子里的思路还没活络开,这会儿应答的模样还挺像个乖乖女。
母亲大人哪怕有十万个不放心,也只能硬揣着放心,离开了屋子。
某个魂淡在楼底下巧舌如簧地跟副院长讨论着,要不视察工作下次再来吧。公爵夫人觉得自己要是再不下去,就真要让那家伙溜走了。
那边门一关,付绫可就活动开了,她顺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很自然地看向了床头的小女娃,棉被裹着大半个身子,露个小脑袋,可能是被子底下屈了膝把书架起来的,就在她观察的功夫,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翻了一页。
这年纪她看得了什么书?识得了多少字?
付绫想靠过去,床边额外加装的栏杆挡着腿了,便脱鞋,脱完鞋开开心心地爬了过去,跟人家小女娃靠近到罔顾客套跟礼仪的距离。
看得满眼粉雕玉琢,闻一鼻子的清甜奶香味儿。
付绫觉得自己在看一尊雕塑,尤其人家不翻页的这个时间段,她低下脑袋从下往上看人家,只见得细密的睫毛下一双空洞的眼。
嗯?
更像雕塑了。
“喂。”付绫叫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语气有点冲,赶紧改口:“你好呀?”
好不好您自便吧。
小女娃全身心都投入在书里,压根没理她。
付绫一歪头,暗自疑惑:难不成她不会说话?
也对,九岁的付绫可不记得自己三岁时会不会说话,或者说,她已经忘记自己第一次说话时候是几岁了。
可是不会说话,却能识字看书,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付绫被自己完美的推理折服了,内心“啪唧啪唧”地给自己的聪明才智鼓掌。
既然看不懂书,那就是假装看书,为什么假装看书?肯定是被她唬住了,在掩饰害怕。
付绫被自己独断的推理鼓舞了,内心“劈里啪啦”地燃起了嚣张的气焰。
“你放心,不用怕我,我可是答应我妈妈了,不会欺负你,不仅不欺负你,我还要好好儿照顾你,不仅好好儿地照顾你,还要跟你一起好好儿玩游戏!”
小女娃从被窝里伸出小手,给自己眼前的书翻了一页。
付绫呆了一秒,挑——眉。
不理我?
“你会说话了吧?叫妈妈总会吧?我妈说我刚出生没几天就会叫妈妈了,你叫一个我听听?”
小女娃的目光从书的左半边挪到右半边。
付绫呆了两秒,挑——!眉。
还不理我?
“我今年九岁了,你可以叫我姐姐,会发声吧?那个......舌头紧贴着上面,一发音就留个空,jie......姐姐。”
小女娃翻书,这一页的内容她看了不到半分钟就翻过去了。
付绫呆了三秒,挑!!!!——眉!!
真不理我?!
一把抢走小女娃面前的书,抬到一个人家绝对够不着的高度,付绫还是没忍住欺负了她一下下。
小女娃如她所期待那般抬起了脑袋,黯淡的粉色双眸只跟随付绫手中的书,愣是没看她一眼。
付绫两手都举着那书,整个人得意地扭啊扭,招呼眼前的小女娃:快理我呀,快理我呀。
小女娃一低头,被窝里的两只手竟然还捧着另一本书,架在自己的腿上翻开看了起来。
“咻——”
第二本书也被抢去了。
付绫一手举着一本书,扭啊扭的,一双眼亮晶晶看着小女娃,好奇她还能不能从被窝里又掏出一本。
小女娃没有掏出第三本书,她只有两本,第三本或许某院长还没从图书馆里“偷”来。她也终于看向了眼前欺负人成瘾的大小姐,实打实地在粉红的眼底映了她公爵小姐的身影了。
“哎嘿~”付绫开心地乐出了声。
这小娃娃终于看她了。
小女娃掩在被窝里的身子挪了半天,站了起来,站直也比不过付绫现在跪坐着的海拔,于是不甘地伸出了小手。
付绫就等着小女娃像只小奶猫一样,被她手中的两个“逗猫棒”耍来耍去,可谁知小女娃探手不是去够她手中的书本,而是第一时间扒在她的脸上。
一个猝不及防,就被一只手戳到鼻孔,另一手戳到眼睛。
付绫痛叫一声,两手都捂着脸后退了半米,书是拿不住了,一本落回了小女娃的怀里,另一本干脆摔到床底下。
小女娃探出去半个身子,丈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臂展绝对够不到地上的书,就转头继续盯着付绫。
比她大了好几岁的大小姐红着眼角揉了半天,回看她的眼神里竟带着几分委屈,两人对视了几秒,付绫耷拉着头,探出床外把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此后的几个小时,小女娃继续拿棉被裹起自己,看着手里的书,付绫则缩在床的另一头,打开她捡起来的书翻了几页,看得打起了瞌睡。
直到母亲大人满腔怒火地推开房门,任它转了半圆狠狠地敲在门框角上发出巨响,付绫才醒了过来,分据床头尾坐着的一大一小齐刷刷看向门口。
母亲大人回头,指向屋外的某人,“我以后再也不用来了,你也不用再愧疚,觉得自己为了什么——什么什么魔法,为了那么个东西,去送死的时候,还生怕有人记挂你,还以为真有人替你伤心,你不必畏手畏脚了,你——到底为了什么,你怎么就......”
母亲大人突然闭上了嘴,瞪着门外,仿佛在观察谁人的反应,或者是期待谁人的反应。
“咱......不是说好了......出了训诫室......就不提这茬了么......”
母亲大人提起一口气,又极不顺畅地呼了出去,她的期待全部落空,屋外的那人绝不回应她的任何期待,从来都是这样。
“绫,我们走。”
付绫几乎是被母亲大人从床上薅起来的,被提溜着穿了鞋,一步一个踉跄地被母亲拉着走出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长袍大姐姐,其中一位白发的姐姐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迅疾地从付绫手中夺回了书,母亲大人没注意到,付绫也没去抢——那本来就不是她的。
只是她又觉得抢她书的那个人身形高挑瘦削得有那么几分熟悉,在被母亲大人拉着走过长廊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只见那女人已经蹲在了地上,像个被骂倒了的孩子,高挑的背影佝偻下去只留下那么小一点影子,连九岁的付绫都觉得好像能品尝出寂寥的味了。
她拉一拉母亲的手,九岁的孩子只知道自家母亲大人训她她肯定会哭,她哭了母亲又会哄着她,付绫看不得别人被骂哭又被晾在那里不管,她想让母亲也回去哄哄那个大姐姐。
然后就被更大的力气拽了一把。
付绫紧跟几步,接着回头眺望,那蹲着的女人背对她朝另一个黑发大姐姐抬起了头,就在付绫好奇她会得到怎样的安慰的时候......黑发姐姐的给白发姐姐脑袋上来了一发爆栗。
一顿扒拉,把人都推在地上,转身开门进了另一间屋子。
这分明是假哭被发现后挨了顿毒打。
付绫小盆友放心了,既然是假哭那就没有安慰的必要,反正这样贱兮兮假哭戏弄人的大姐姐,永远不会有伤心的时候吧?
...
门开了,言枫是爬着进来的。
刚刚被希莱娜推在地上之后就没力气站起来了,她甚至连站起来的心气儿都没了,所以不曾思考自己站不起来的原因,是体力不支了?还是病痛发作?都不重要。
她反手关上寝室门,望向床头坐着的小小身影,五分钟的寂静中,黯淡的粉色和暗红色在某一瞬间对视。
小女娃继续低头看书。
言枫不顾地上的脏脚印,直接躺了下去,任由冬季的酷寒一丝丝侵袭她的骨髓。
不到四岁的小女娃突然转头,仔细观摩了一下锁紧的窗户边上有没有漏缝,悄悄伸出小手摸了一下边上用术力驱动的暖风器,还是热腾腾的,足够烘暖整个寝室。
那就继续低头看书。
“小璃璃......”躺在地上不成体统的院长大人呻吟道。
“......”
“好多人喜欢我啊......呵呵呵呵呵呵~”院长大人犯病似地邪笑。
小女娃看向门口躺着的那人时,粉红色的眼底第一次有了情绪。
一份小小的鄙夷。
笑够了,就再度安静下去,良久。
“可是没人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