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大典，就这样被搅糊了。
并不是因为没有气势，而是太有“气势”了。
弟子高声呼喊，仆役疾行奔走，喊杀声从湖边一直绵延至山中竹庐……
掌门当着各路修行者的面，直接清洗宗门，看得大家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有些修行者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然而仙符宗掌门又发话——比武赛，还是照常办。
但在这一片刀光剑影的仙符宗里，再继续比武，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许多修行者都开始心生退意，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赶尸门师徒二人点上了行李，悄悄离开了山门。
大仇已报，再继续呆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黎白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青龙山中无青龙。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往昔岁月，如同水中倒影，稍稍一触碰便会变形失真。
被赶出山门的记忆，至今还在脑海中徘徊。
时过境迁。如今的她，是自己骄傲地走出山门……
身边还有着无比疼爱她的师父。
（指木棒敲脑袋的疼痛的爱）
黎白樱的心里很清楚——
尽管很多时候，师父都显得有些粗暴，不怎么怜香惜玉……
但师父真的是无比关心她的修行。
所有那一切的方式方法，最终其实还是为了她好。
让她的修行受益良多。
此次来仙符宗，她心中的那个结也解开了。
道心通明，今后的修行只会更加顺畅。
“师父……”她轻轻地喊着。
“嗯。”师父的面容依然显得那般冷峻。
“谢谢你。”黎白樱说出了这句在内心中沉淀已久的话语。
柯浩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她。
“你哪根筋又抽着了？突然来这么一句。”
“没……没事。”黎白樱羞怯地转过头去。
等到师父继续往前走着，不再看她的时候，她又仰起头来，偷偷看着师父的侧脸。
刀削般的轮廓，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石雕。
正当她沉浸在美好的梦想之中时，师父的步子却越来越快，渐渐将她落在了身后。
她赶紧运起真气，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
远处青龙山上的亭子里，有两个人也在看着师徒二人在阳光中离去的背影。
“柯浩然的修为……究竟是什么境界？您看的出来吗。”掌门首徒洛璃对着她的师父询问道。
仙符宗掌门摇了摇头。
“比化神境更高的境界？”洛璃又问。
“我不知道。”掌门说，“但他出手时展露出来的意境……却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谁？”
“西域天魔宫的末代宫主叶梨深，你知道吗？”掌门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他咳嗽了几声，瘦小的身形犹如风中残烛；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好似混乱的水草，脸上的老人斑好像也深沉了几分。
“不知道。”洛璃答道，“那是什么宗派？”
“百年前覆灭的宗门。”掌门说，“我从那里来。”
洛璃的眼中显现出震惊的神色。
“您以前是这个名叫天魔宫的宗门的修行者？”
掌门答道：“不，不是修行者。”
“我只是天魔宫旁的一个农夫。”
“宫主病逝，天魔宫被强敌攻破，我们才流难四方，各自谋生。”
“来到中土大陆、加入仙符宗之后，我才开始修行。”
“自从我开始修行之后，除了后来走了邪道的大长老邱定生，门内便再也无人能比得上我的修行速度。”
“但我们所有这一切的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几百年来，中土大陆无一人飞升，也无人能长生不死。延年益寿便已经不错了。”
“如此一来，修行就仅仅是一个工具，而非我们一生所追求的目的。”
“直到我老了，才终于明白……从生到死，人的一生中，如果只是闷头修行，那也太无趣了。”
“所以我羡慕天魔宫主，羡慕她短暂的一生中做出了那样宏伟的事业。”
“而我，只是被这掌门的重担困死在这青龙山里的一介老人。”
“百年前的我，只能仰望她。如今的我，修行境界也许超过了她，但还是只能仰望她。”
“人们说她是魔，她修习的也确实是阴气深沉的魔功不假……可是她啊，其实只是一个心中有些热血的姑娘。”
“看到赶尸门的那位，我就想起了宫主。那意境真的颇有几分相似。”
“见人间不平，则怒斩恶徒；见上苍不公，则拔剑开天。”
……
掌门回忆着陈年往事，似乎是门内的动乱已经不值得他再为此多费心思。
他喝着茶，望着远方。
从始至终，他都对那个名叫柯浩然的男人尊敬有加，并不只是因为对方展露出来的修为境界。
而是因为那个男人身上的一种精神的力量。
那是仙符宗掌门穷尽一生才明白、却最终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实践的东西。
掌门怅然地叹道：
“我老了，所以那些长老们都觉得自己有机可乘，想要反我。”
“修行门派的明争暗斗，永远是如此这般。”
“也许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关入大牢、或是扫地出门，往往是常态。”
“洛璃，我今日所做之事，清洗整个门派的反对者，便是在为你铲平道路。”
“但我不可能把人全都杀了，谁也不知道那些表面顺从之人、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而你的年纪终究还是太小。如果我哪天离世而去，你恐怕压不住那些极具野心之辈。”
“真到了那一天，你若是被他们赶出门去，便去投奔那个男人吧。”
掌门伸出手，指向远方山道上的那个黑衣男人的背影。
洛璃眼含热泪，点了点头。
掌门摆摆手，说：“好了，你且退下去吧。宗门庆典后续的事情，下面的人在操办，你可去监督一番。”
“是。”洛璃带上令牌，领命而去。
掌门站起身来，拄着手杖，缓缓走回了不远处自己的住处。
在一堆故纸中，他找出了一张许久没有使用的书签。
这是一张泛黄的符纸，已经很有些年头。
掌门提起笔，在上面写上了今日柯浩然所使用的真言：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写完之后，掌门似乎耗空了全身的力气，在椅子上瘫坐了下来。
他把符纸翻了个面，露出了背面的一行文字。
这行字，看上去也和这张纸一样古老。
无比清秀，是女孩儿的字迹。
“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
正是当年的天魔宫主叶梨深所写。
仙符宗掌门，这个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愣了半晌。
然后便趴在书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