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这一人一妖已经追逐了数天，距离天罗国王都已经非常遥远；
远在边关之外，却又尚未抵达更西边的【女儿国】地界。
这八百里大漠之地，平时只有商队的骆驼会经过此处。
天色已暗。
无边的黑夜笼罩了这片土地，风中吹来初春的清寒。
漫漫黄沙之中，道士听到遥远的胡杨树边，隐隐约约传来少女歌唱的声音。
那是北地寒冷的妖族大荒原中，传唱的古老歌谣。
“在这寒风吹彻的大地上……”
“勇士啊，你还是否记得，月儿兰的芬芳。”
“黄杨木屋里，我们围在火炉边，分享甘甜的酒浆。”
“岁月凋零，我们如秋叶般飘落四方。”
“我们战斗在理想的边疆。”
“坠落后，再死亡；让魂魄，回家乡。”
“不要悲伤，不要彷徨。”
“雪夜终会迎来日出，苦难终将赎偿……”
“长眠于荒野，头顶有星光。”
……
人类的悲欢并不能相通，又何况人与妖？
道士摇摇头。
见对方终于不再逃跑，而是准备决然一搏……
道士便提剑上前，报上了自己的名号：“一心斋道士，司徒烈。”
那位妖族公主却出人意料地回答：“忧国少女，鹿嘉宁。”
渐渐地，她的身上蔓延出一股无边的荒凉。
道士神情一凛。
那天，在天罗国的王城，他看见过这样的眼神，这样的面容。
黑衣男人，柯浩然。
可是无论怎么看，那个男人都不可能与这个妖族公主有任何交集。
一个斩妖无数的铁门关战神，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某些功法教给一个妖族呢？
他思索之时，剑已击出。
早已晋入本命境的他，本命便是剑。
风卷黄沙万千重，每一粒沙子都带上了剑意，在流光中向她袭去。
然而鹿嘉宁却没有拔出武器。
她身上也没有任何武器。
她仍是唱着歌谣。
淡粉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舞。
她没有看着道士的方向，而是看向天上。
幼小的脸庞被袭来的剑光照亮。
紫色的眼瞳之中含着悲悯。
她不想战斗，从来都不想。
人与妖，为什么要拼死搏杀、互相伤害呢？
“我有一个梦想。”
她轻轻地唱道。
刚刚破境的她，其实就算全力以赴地厮杀，也仍然不是道士的对手。顶多一炷香的工夫便再也无力支撑。
所以她采取了另一种战斗方式。
直击道心。
稚嫩的歌声里，她在那剑光之中浑身飘散出星星点点的萤火，飘向深不见底的黑色天空。
然后变成了茫茫的群星。
她再也支持不住这力量的消耗，无法维持人形……砰地一下，变回了小狐狸的模样。
无穷尽的星光从头顶洒落，道士连忙用剑抵挡。
他以为这一定是什么凶残的杀招，妖族皇室的禁术。
不过，这光芒的威力，却和道士想象的不太一样。
光辉之中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伤害，反而是似乎要将他的思绪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难道是影响心神的咒术？
道士连忙运起护心法门，却发现毫无作用。
星光涌入脑海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许多东西。
眼前是大量的幻象。
战火，烽烟，燃烧的房屋，倒塌的城墙。
麦子倒向马蹄经过的方向。
杀伐之音不绝于耳。
在幻象中的一片废墟之中，少女坐在大石上，吹起长萧，仍是那悠扬却带着悲伤的曲调。
……
道士从长梦中骤然苏醒。
现实的时间只过了一瞬，但在那幻象的世界里，他仿佛经历了时光的洪流、经历了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
这幻象没有对他造成实际的伤害，却似乎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层又一层的诅咒。
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修行破境，这段幻象都会不断地重新浮现、扰乱他的思绪。
鹿嘉宁只是把自己的意境和理想，以一种强烈且直接的方式展示给他，没有任何攻击力……
但道士却似乎被永久地影响了修道之心。
他沉默地走上前去，看着那只已经死去的狐狸，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在道士挣脱幻象的那一瞬间，妖族小公主就已经因为力量的反噬而死。
身死而道消，黄沙将掩埋她的所有一切。
看过鹿嘉宁的意境之后，道士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对双方都是如此。
明明道士才是胜利的那个人，可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心情愈发沉重。
“天师，我做的对吗？斩妖除魔，本应当是我辈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是啊，天师，这世上若真有不想伤害人类的妖，而不是拿来诓骗我的说辞……这样的妖，我也要将其斩除吗？”
“其实我真的一直以为，那是她用来迷惑我、让我放弃追捕的假意说辞。没想到她却真的相信。”
“天师，您让我下山历练，坚固道心，可我现在却更加想不明白了……”
“而且我总是隐隐感觉，像是被人当做了刀枪而使用。若不是这样，那些消息贩子又为何要给我提供妖族公主的情报呢？”
他仰头望天，在没有得到任何答案的喃喃自语中离去。
……
鹿嘉宁的意识在幽冥中漫游，不知阳间岁月。
像是过了几个时辰，又像是过了几个甲子、数百年光阴。
她在黄泉路上兜兜转转，在鬼门关前来回逡巡。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对生者的世界还抱有留恋。
想哭，却又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躯体，只是一团漂游的魂魄。
遥远的忘川对岸，开起了层层叠叠的血色之花。
曼殊沙华。
死去之后，意识也是淡薄的；只有死前最深沉的眷恋才会残留在灵魂之上，而其他的部分记忆会随身体的死亡而留在阳间。
而她的眷恋，在死者之中都算是格外强烈的。
想到自己还有许多未曾看过的人族世界大好河山，想到还有好多没吃过的美食，还有许多未能完成的梦想和心愿……她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进入冥间。
就在此时，天空中响起浩荡无边的低语，如同神佛之音，又好似魔鬼在耳边的呼唤。
她在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看向越来越黑暗昏沉的周遭环境。
忘川对岸，亮起了灯火。
可那一排灯里，却似乎少了一盏。
她朝着来时的方向看去，好像懂了些什么。
——少掉的那一盏灯，被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男人提在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