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小狐妖甚至都快忘记了这位黑衣男人的身份。
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魔。
无论是西域还是中土，赶尸门这样的阴间门派都是魔道。
在满天佛光和道术之下，只能生存在黑暗的角落，在墓地和荒原中徘徊。
柯浩然救了天罗国百姓的事情，却让小狐妖差点忘了这位赶尸门当代掌门的手段是多么凶残。
就算不是魔，是真佛……当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同样也有佛寺僧兵出山、大开杀戒扫平贼寇之事。
那无比接近成佛的阿修罗，或是那怒目的金刚，同样也是要杀人的。
对狼仁慈，就是对羊羔的残忍。
可是女儿国的众人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看见火化的场景，有羽衣使直接晕了过去。
一片吵嚷和混乱之中，一阵琴声响起。
躁动的鲜血被慢慢抚平，狂怒的力量渐渐散去。
凡人们听了那满含着真气的音乐声，便腿一软、倒在墙边，呼呼大睡。
来人是乐师丁玲。
她就是丁四娘口中的那位“祖奶奶”。
这位百多岁的老乐师放心不下自己的曾孙女，便过来看了看。
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情况。
不多时，一曲弹奏完毕。
场中站立着的，除她以外便只有柯浩然和两位女孩儿了。
趁着王宫里的修行者还未赶来，丁玲说：“您是叶宫主的故人，我想请您看在她的份上，也不要为难我们了……”
“你来得正好。我倒有些事情还要问问你。”柯浩然说。
丁玲无奈，只好说：“那便请您到老身的住处来一叙吧。”
……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众人已经坐在丁家的屋内。
柯浩然最想要知道的，当然是百年前那位天魔宫主的事儿。
尤其是她死后尸体位于何处。
“姐姐立遗嘱的时候说，等到她死后，务必将她的尸体火化。妖族有许多禁咒，可对尸体使用，即使人死了，也不让人消停。她说，若是以后幻想乡倒了，也不要给那些亵渎尸体的家伙可乘之机。”
“姐姐说，请大家把她的骨灰吹到鲜花盛开的地方，吹散在风里。”
柯浩然听完这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仰头望天，感叹命运弄人。
叶梨深这家伙……
她太聪明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妖族是有很多亵渎尸体的咒术。
最典型的就是牛头妖族的大修行者，僵王老祖。
和赶尸门的赶尸咒一样，僵王老祖的那些咒法也能把尸体制成傀儡，能活动、能说话，可是却没有灵魂。
叶宫主料到了自己死后、幻想乡的幻想也许会破灭，自己的遗体有可能落入敌手，所以才下达了火化的命令。
但火化了之后，同样也使得她失去了保留记忆重返阳间、与故乡人团聚的唯一机会。
因为，还阳咒必须使用尸骨，作为追寻灵魂之术的起点。
那黄泉之下，死灵有亿兆之多，空间更是无比巨大。
无法使用尸骨进行灵魂定位的话，恐怕就再也难以找到她了。
至于什么“骨灰吹到鲜花盛开的地方”……
原来她至死都是一个文艺少女啊。
丁玲又继续说：“但是……大家没有遵循她的遗愿。她去世之后，没有人敢烧她。宫里的大总管就只好把她放在了一个水晶棺里，用了防腐的咒术……那后来的十几天里，有上万人前来瞻仰她的遗容。”
“什么？！”
柯浩然站了起来。
他那压迫性的目光直视着这位百多岁的老修行者，问道：“棺材在哪儿？现在还存在否？天魔宫覆灭之时，是否有忠诚的下属提前将其转移出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丁玲无奈地说，“在那场最后的大战之前，我就离开了幻想乡。可是，您为什么问这个呢？”
柯浩然不言，只将自己的意境缓缓释放而出。
漫天流火，岩浆四溢。黑暗的深渊里全是森森白骨，还有嚎叫的怨灵随风游荡。
一片地狱景象之中，头顶却燃起天光。
似有茫茫无边的佛音回荡。
不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丁玲不仅没有惊讶，反而还怅然地说：“赶尸门功法……我曾见过这样的意境，只是那人大概没能修到您这样的境界。”
柯浩然倒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
“谁？”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名字，但他来过幻想乡……是一个神秘的老头子，披着黑袍，挂着佛珠，却自称赶尸门第七十二代掌门，说要寻找能够继承赶尸门功法的修行天才，共同参研一门名为还阳咒的禁术。”
原来如此。
是柯浩然的师父，那个神神秘秘、总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老头。
他去过叶宫主的东方幻想乡。
怪不得他手里有那本天魔宫的内功秘籍，《血魔功》。
可他从来没有提过那些事情。
而且这样算来，如果当年他就已经是老头，那么遇见柯浩然的时候恐怕至少有两百岁了。也只有大修行者能活到这样的岁数。
老头死的时候，留下的遗言，也同样是要求火化……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搞什么。
活着不好吗？
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想活着。
那神神秘秘的老头却想死。
传完了赶尸门的功法，就好像任务完成了一样。
他迈着蹒跚迟缓的步伐，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叶宫主知道还阳咒？”柯浩然问。
“姐姐……她是知道的。”丁玲答道。
“这家伙知道了之后，还是想火化？万一要是以后有人学成了还阳咒呢？”
被柯浩然这么一问，乐师丁玲的脑海中浮现出遥远的回忆。
……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叶宫主在火炉边阅读信件。
信件的开头全都是“致幻想乡天魔宫主东风谷早苗……”
谁也搞不懂这五个字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叶宫主经常会有这种抽风的举动，突然地要求大家称呼她的某个新名字。
上一次她还说自己叫“凤凰院凶真”。
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是她玩耍取乐。
丁玲正在为叶宫主奏乐，演奏的是《坏苹果》。是宫主亲自谱的曲。
就在这时，赶尸门的神秘掌门前来拜访。
两人详谈了一阵之后，那位老人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请求——
他说，叶宫主的气运不可窥视，仿佛来自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大概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悟透还阳咒的真谛。
他愿意将赶尸门的所有绝学倾囊相授，只求叶宫主以后能参透还阳咒的奥秘。
朝闻道，夕死可矣。
若是赶尸门从此以后再无后人了，也请叶宫主帮忙教几个徒弟出来，为赶尸门延续香火。
叶宫主起初对驱役骷髅的事情似乎有些感兴趣。
——她说，如果能大批量地调动骷髅来做一些简单却繁琐的劳力，就可以让活着的人们从那些劳动中解脱出来。
但当她听说【还阳咒】能够有血有肉有灵地复活一个人、并且使其拥有“永恒的生命”的时候，她却说：“我希望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咒术，以后也不要有。”
“为什么？”丁玲忍不住插嘴问道。
叶宫主指着天魔宫外茫茫的云海，说：
“你看这人世，有人富，有人穷，有人位高权重，有人卑微如蝼蚁。”
“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只有时间是公平的。即便是无比高深的大修行者，活几百年也已经是极限。”
“帝国会崩塌，大家族会没落，就好像太阳会落下、花朵会凋零。”
“还阳咒却能令人永生。”
“我不敢想象，一旦开了这样的口子，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时间，本是抹除一切不公的最终利器。”
“我并不是说要让大家都变得一样，不是要让怠惰的人和勤劳的人一样……”
“只是在这固化了的、一潭死水的凡世之中，给后来的新生代们一些希望。”
“而且我也可以想象，如果我有了永恒的生命，在我百岁千岁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模样。”
“也许我会开悟，我会超脱，我会像佛陀一样感到喜乐……但更有可能的是，我会变成心理扭曲的怪物，漫长的时光会让我变得漠然，强大的力量会使我视万物如刍狗。”
“长久的存在，让我的威望攀升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人们会狂热地崇拜我，而不是崇拜真理……”
“再也没有人敢于纠正我的错误，而我却带着整个天魔宫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
“对于渴望幸福的大家来说，那该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未来？”
“我可以接受我的短命……但我不能接受还阳咒。”
“比起理想的失败，我更害怕理想变质腐坏。”
“如果失败了，大家心中仍有美好的希望，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百千年之后，还会有后来人为此拼搏奋斗。”
“可如果变质了，那么连希望也不复存在了……”
……
丁玲能听懂这里面的每一个字，可连在一起之后她却完全搞不懂了。
她只觉得宫主迂腐到家了。
“凡间哪个帝王不想要那长生不死的法子？”丁玲劝道，“无数人都想要的东西，姐姐您怎么就如此反感呢？”
叶宫主笑了笑：“所以幻想乡永远都不会有帝皇，今天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是东风谷早苗，我可不是八云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