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叹。
江沉泡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沙发上,盯着咖啡由热转温,再由温转凉的过程。
“再不喝就真的要凉透了。”
估算着咖啡的温度,橘子忍不住出言提醒。
“……嗯。”
江沉拿起杯子,象征性喝了一口。
咖啡凉透之后,味道变得有些奇怪。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伸手捂住嘴巴。
“你……怎么看?”
“虽然这次我还想说‘一切交给你来决定’……”
微妙的停顿数秒,坏女人露出略带苦恼的笑容:“但是,我感觉再这么说就有点太残忍了,所以还是由我自己来做决定吧。”
对于这句话,江沉没有给予任何回复。
他沉默着,凝视沾在瓷杯口的深褐色咖啡渍。整个地下室都静悄悄,只有生面监测仪的心跳声在左右徘徊。
“……”
“……”
咖啡渍逐渐干涸,从深褐色逐渐变成浅褐色。最后彻底失去水分,凝固在瓷杯口。
看起来,就好像残缺了什么。
江沉用叹息打破沉默。
“你决定好了么。”
“有想法。”
坏女人即答,随后歪着头等了会儿,才又开口补充:“我想先试验一下可行性,所以需要借你的身体用用。”
“借我的身体是指……?”
“之前提过。宽泛意义来讲,我是‘基于离线神经网络架构的潜意识人格程序’。但实际上,比起‘程序’,用‘意识’来形容为更为合适。”
坏女人伸出手,在江沉的大腿上画了个圈。
“你的本质是一个意识,但却以程序的形态存在……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嗯嗯,完全正确哦。就像冰的别称是固态水那样嘛~”
“……所以?”
江沉示意橘子继续。
“所以——”
橘子捏着下巴缓缓开口。但又在很关键的位置停下,并十分犹豫的低下了头。
“怎么了?”
“嗯……不行啊。我本想借你的身体做个备份,但人类的脑容量可不像硬盘那样能够可视化,我不知道你大脑里还剩多少空间。而且其他问题也令人困扰。”
听到坏女人这么说,江沉愣了片刻。
“借我的身体做备份?怎么做?对你的意识进行复制吗?”
那、那这样,岂不是大脑里就有两个坏女人了?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坏女人!
两个坏女人!
这意味着膝枕的时候可以脑袋后面枕一个,怀里再搂一个……
但同时也意味着,会给自己带来双倍的麻烦。
江沉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喜悦,还是应该感到无奈。
“是啊。CT照片显示,我缺损的端脑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缺损的部分得到了妥善的修复呢?就像断掉再接驳的骨头,亦或者切开又愈合的肌肤……”
“所以。”
江沉接住坏女人的话茬:“你打算把自己写回去,但又害怕出现问题。因此,你要在写入前将自己备份,倘若真的出现了问题,正常的意识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答对了~”
坏女人笑眯眯的点头。
“……”
然而,江沉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主意。倒不如说,坏女人的想法非常糟糕。首当其冲的,就是“忒修斯之船”这么个哲学悖论。
公元前1世纪,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了一个问题。
问题的内容是:如果忒修斯之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后来,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延伸——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老部件重新造一艘新的船,那么两艘船中那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江沉和橘子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在复制意识的过程中,坏女人的意识免不了要数据化。也就是有提取、复制与写入的过程。如果把坏女人的意识当成一串数字,那么复制出来的备份,会与这串数字一模一样。
可那真的是一模一样吗?两串看起来相同的数字,说不定其内核已经发生了改变。
“唉~”
坏女人歪倒在沙发上,然后蠕动着身子爬到江沉的腿上躺着。
“之前,我不是把自己写进了储存卡里嘛?那个倒还好,是‘移动’而不是‘复制’。可这次不一样啦……”
“是。”
再怎么到处移动,哪怕构成坏女人的元素在过程中受到了损坏,她也仍然是原本的她。因为过去是无法被对照的,所有改变都发生在她的个体上。
然而,一旦有了复制品,那所有的改变都能够对照出来。伦理问题也随之诞生。
虽然本品和复制品都完全相同,可说不定等号左边一个是“1+1”,另一个是“3-1”呢——结果都是“2”,但构成结果的元素完全不同。
所以,那个才是真正的坏女人?
再继续往下推算,倘若坏女人将自己写回身体,那要把哪个自己写进去?是原本?还是复制出来的备份?
倘若写回去之后成功运行,没出现问题,那留在江沉身体中的这个意识,该怎么办?
清除掉吗?那算不算把坏女人给杀死了?
……江沉陷入了迷茫。
恐怕坏女人犹豫的原因也在于此。
一个只存在于哲学世界内的问题,却即将出现在现实世界……江沉光是想想都觉得有点头大。
众多科幻小说的一大卖点就是这个,自己的复制人把自己给弄死啦,或者穿越到过去与过去的自己见面啦——反正就,令人头痛不已。
“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元旦前没考虑好,就想办法让我父亲过来一趟。”
江沉握住拳头,喝光冷掉的黑咖啡。
“让你父亲过来?他不是在大学那边很忙嘛,能腾出时间?”
坏女人举着胳膊伸了个娇艳的懒腰,然后变魔法般拿出一张毯子,盖在了身上。
“实在不行,胁迫一下他。”
江沉把手放到坏女人的脑袋上,轻轻抚摸她细软的白发。
“求母亲跟他说两句,或者用疑难杂症刺激他一下。再或者请徐医生在他耳边叨叨几句……不惜代价不计成本的话,方法有很多种。”
“可是,你之前还说不想再胁迫别人了。”
坏女人享受着江沉的抚摸,然后转动身体让他挠了挠下巴。
“是啊,我是说过。”
江沉闭上眼,嘴角挂上些许淡漠的笑意。
“但如果是为了你。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胁迫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