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陈列的酒材;擦拭酒杯的调酒师,闭目养神的幼小女孩;半杯粉色饮品,一家冷清的酒吧——弥漫的是只有淡抹清酒的迷醉,沉寂的是只有打烊时候的静谧。
尽管尝试了几次和这位眼睛都没睁开过的女孩交谈,在完全被无视之后这位男调酒师便放弃了。
忽然间,酒吧脆弱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了。零星的月色顷洒在店内,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但与其说是推开,倒不如说是被完全粗暴地踹开。证据便是那从门口伸来的一只白色长筒靴。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响声,门口身着白色斗蓬的黑短发少女将腿放下,微笑中仿佛带着些许恣意与爽然,闪着微光的眼眸与店内男人的嫌弃般目光对上,便以她那不符合她粗暴的行为的婉然声音抱怨道:“我以为你走了呢。”
“你倒是敲门啊,门要是被你弄坏了我怎么交代?”那男调酒师先是愣神一般沉默了一会,然后手背上的青筋仿佛是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一般暴起后又消退,便以同样无奈的抱怨回话道。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门不也没见坏么。”少女挠了挠头,两手抱起吧台上似乎手撑着脑袋早已经睡着了的女孩,秀长的侧马尾被少女抚到一边,继续道,“麻烦你们了,这孩子留给你看着。”
“啊对,我是下班时间都挤出来帮你照看着她。”男人的每一句话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气,但本着工作精神仍然向那个已然抱着还未醒来的女孩坐在吧台上的少女问出了那句几乎对每一个进酒吧的人都要问的话:“要喝点什么?”
“不了,她的这杯还没喝完。”少女一边回绝着,一边拿起那半杯呈粉色的,不渗一点酒精的饮品毫无顾忌地向嘴中送去。
男人也只长叹了一口气:“委托还顺利吧?”
“托你的福。”少女微笑着,随后想到什么似的继续道,“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好像委托越来越难抢了。”
“这……”男人听后面露难色,紧皱的眉头从一开始便没有舒展过,但还是迫于少女的眯起的双眼和她那婉然的微笑,还是继续开口道:“最近佣兵部两年一度的新青年大赛快到了,大家应该都在冲佣兵等级吧。”
“新青年…大赛?”少女歪着头,疑惑地望着男人。
一阵沉寂的沉默逐渐蔓延在两人之间,静得只有少女怀中的女孩沉睡时平稳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随后,男人无奈地将微微扭曲的五官用手遮掩起来。“这个比赛由佣兵总部在大陆各国境内举办的一个比赛,一个专门面向22岁以下佣兵的佣兵赛。”
“有什么奖励么?”少女似乎提起了兴趣,追问道。
“那当然…很丰厚。”男人咧了咧嘴,“不过我只知道有阿尔尼学院的推荐信。”说着便低头继续了他的擦拭酒杯的大业,仿佛作为一个酒吧陪聊进入了工作状态。
少女又将头歪向另一边。
男人又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阿尔尼是由三个国家合办的学院,是这个大陆的最高学府。”
少女听后神情中中便带上了些许沉思的神色。
“但是参加大赛要达到参赛标准的等级。你佣兵等级多少了?”
“23。够么?”少女眼中不知为何微微有那么一丝期待般的神色,紧紧地盯着男人。
“不够,他们的参赛标准是30级。而且地方上佣兵分部还要首先经过选拔才可以去参加。”男人摇了摇头继续道,随即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大概四天后就可以先去镇子里的佣兵分部报名了。如果你想去,还剩十九天。”
“30级……”少女似乎受到了一些打击,连眼神中的明光都黯淡了些。又似乎想到什么,低头望向还在沉睡之中的怀中的女孩,又将杯中那仅剩一点的饮品仰头灌到口中。
“她多半不能和你一起去。毕竟连佣兵都不是。”男人同样望了望少女怀中的女孩,回答道。
少女阴沉的神色在不一会儿间便又转回晴日,眼中有逐渐重新闪出希翼的光芒。
“我记得你上个月才说自己等级是19级吧?这再怎么看你也没什么希望了。”男人继续说道,毫不留情地打击着少女。他放下了他擦得锃亮的甚至能够反射酒吧昏暗光线的玻璃酒杯,转而拿起少女方才喝完的一小杯粉色饮品继续擦拭。
少女低着头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头,似乎并没有让男人的打击如意:“但我还是想去。这比起给隔壁家奶奶找猫要来得有趣多了。”
于是,两人之间又再次陷入了一种无声的沉默。
“你要半个月从佣兵23级升到30级?”随后,男人兀地以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口吻微微抬高了说话的音量。
“对。”少女的回答近乎平静,出自少女青涩的口牙却也仍然让人感到沉重的一声坚毅的回答。
又一阵近乎恼人的沉默蔓延开来。空荡的酒吧中摇摇欲坠的昏黄灯光映着两人毫无动静的身影,时间仿佛沉寂。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你们年轻人总是想着创造什么奇迹。”
“如果不想的话那就没有奇迹这个词了。”少女打趣道。
“或许吧。”
男人给了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
少女望向墙上挂着的钟,又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好,来带走这家伙反而闲聊太久了。”
少女起身,挽起仍然在沉睡的女孩:“我不在你这浪费多的时间了。我还没去拿委托金呢。”说着便抱着女孩离开了酒吧,仿佛在知道自己时间紧迫后显出的火烧眉毛一般的紧急。
“走好。”男人摆了摆手,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身影,小声呢喃着感慨道:“年轻,真好啊。”随后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嘴上的一丝微笑完全凝固。
“钱还没付啊喂!回来!”男人便说着兀地冲出酒吧,但是夜晚的沉寂街道上,哪还有什么白色少女的身影。
……
即便是在夜晚,小镇上的佣兵分部却仍然有着些人流。他们大多数都身着黑色掩面的蓬衣,也有一身铠甲的战士,或者轻装着身的弓手。更有甚者带着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手枪,正将一颗颗子弹不慌不忙地装进弹匝。更有衣着破烂,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的佣兵在。
少女一袭白亮的斗篷下的灰白连衣短裙和长及大腿根部的白色长筒靴,在他们之中显得非常格格不入——尤其是还抱着一个身着轻装便衣的小女孩的情况下。
但是他们似乎都显得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更有一些起哄的人:“白猫,你又带着你的小女朋友来交任务了。”
众人方才本来只有一些窃窃私语,此时便成了哄笑一堂,几乎所有人都望向分部门口方向的被称作白猫的少女。她的到来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整个佣兵部内外顿时从平时阴沉的气氛变成了充满快活的气息。
“都闭嘴,我现在没时间闹。”少女脸上增添了些许阴沉,没有多管,直奔佣兵接待处说,“交两个任务,得到的金币全部装一袋。”便将女孩放到一边,排出装有几份药材和一个怪物头颅的两个小盒子。众人又故意高声嚷道,“白猫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战利品来交差了!”少女微微瞪大自己的眼睛,望向声源:“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几天在大森林见你劫了红雨佣兵团的哥布林首领头颅,抢了就回来交任务。”少女听后微微鼓起了脸,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发红,争辩道,“劫团不能算偷……他们把头和纸放一起,等着给人抢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无毒不丈夫”,什么“开团不带我”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分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共三百零二金币,已经在菲尔姐的账上了。”清点完毕的声音将少女从和众人的打趣中拉回来,被叫做菲尔的少女的注意力才转移到那名给她交任务的少年。
身高没有菲尔高,褐黑色的皮肤和略显秀气的脸庞,看起来似乎有几丝呆愣的少年。
“对了,特里,”少女随即叫住了他,以不同于刚才的严肃神情说道,“你知道什么方法可以快速升级么?”
“…菲尔姐,你要去阿尔尼?”他愣了愣神,深绿色眸中的瞳孔似乎扩大了些许,略显惊讶地反问。
“对。”少女点了点头,说着又指了指趴在座椅上昏睡的女孩,“翎也要一起去。”
被叫做特里的少年此时的脸色便开始变得动荡不定,过了一会儿才如同勉强接受这个现实一般平稳下来。“升级没有什么捷径,只能做任务。”
“是么。”少女望向沉睡的女孩,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可以帮忙,只要是菲尔姐拜托的,我一定尽力。”
“嗯…帮我推荐几个合适的任务?”
“从这里一直往东,跨过终末之山之后的红狱大森林里有一只苍末龙,只要杀了它把它的心脏和魔核拿过来就可以直接升到八十级。”
“特里啊,你菲尔姐还不想丢掉这条命。”少女头歪向一边,勾起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特里就如同没有开过那个玩笑一般,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接话道,“镇子西边的陆牙蛇,它的魔核就能值一个s级委托。我可以给菲尔姐找一些可靠的佣兵组队。”
“好找吗?”少女显得有些忧心,仿佛自己似乎一直以来小看了给她结任务的少年。
“到时候去阿尔尼还要参加佣兵内选,这玩意儿也要依靠我才能去。”
“特里,这是实话?”少女那似乎带着一丝疑惑又似乎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倒映出特里那仍然毫无变化的神情。
“我可是正式的三级佣兵接待员,有官方证书的,像我们这里的偏远地区的佣兵分部里一般都是三级接待员。”特里似乎显得有些无奈,向少女菲尔解释道。
“好吧。我暂且不问为什么这个职业没有年龄限制,那个陆牙蛇的委托什么时候可以去?”
“明天下午。我联系一些同样要刷级的佣兵,半天之内就可以到了。”特里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那就拜托你了,我先走一步。”少女说着挽起一旁仍在沉睡的女孩,便从佣兵部里走出去。
“晚安。”身后传来特里的声音,少女也只腾出一只手来向后方摆了摆。
等两人从佣兵部内出来已经临近深夜了。
少女实际上不叫什么白猫,那只是她注册佣兵时所用的昵称罢了,她的真名就如同特里所称呼的那般,叫做菲尔,但说是真名,其实也不过是当时来到这个小镇,随便说的一个名字罢了。
而那位自始至终都在沉睡的女孩叫翎,一般镇上都叫她小翎。是和菲尔一同来到镇子上的。实际上,菲尔和翎在精神层面上是同一个人,两个人是共用一个灵魂,一个意识同时控制两具身体的存在。翎一直沉睡的原因,不过是她不希望自己大脑负担过多压力而已。
至于两人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共用一个灵魂,这些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了。在镇子里拜了教菲尔武技的师傅,受他收留,便一直在这个镇子上做着佣兵的工作。好在居民还算友善,同时菲尔还有一些战斗的天赋,自初到小镇直到现在约莫大半年时间,也大概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菲尔抱着翎,小心翼翼地推开小屋的门。没有开灯,便径直踏进屋内。
白色的长筒靴轻轻踏在富有年代感的木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回来得有些晚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楼梯旁的房间传出,
“师傅!”菲尔正要上楼却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我以为您睡了呢。”
随即那方才不由得靠在扶杆上的手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你先带翎上楼吧,待会再下来。”
“知道了。”菲尔说着便提了提怀中的女孩,跑上楼去。
菲尔在上了楼的楼梯边那年老的木墙上翻开一个不过三五十厘米高的小内门,便小心翼翼地将翎放到其内的方形厚毛毯上。
这里是专属于翎读书的圣地。
原本这里是杂物间,自从翎和菲尔一起在师傅收留后,杂物间便变成了书房,这个房间已经近乎满满当当地堆满了书籍,仅仅留下的空间除了杂物间徒有其表的门后所留下一小片空地外,还有书堆中由书本别具一格的摆放方式所形成的小的架空结构,这些一个个架空的结构又形成了仅供娇小的翎一人通过的通道。
而她平时看书的地方就是那小小的一方厚毛毯。
对她来说,背靠着墙,坐在毛毯上,平时紧紧绑着的侧马尾解开,头发在毯子上四散开来,手上捧着菲尔从镇外各种地方淘来的书,这样一坐便可以是一整天的宁静。
“师傅?”菲尔安置好翎之后便下楼,敲了敲门。
“进来吧。”直到房间内传出那个苍老的声音,菲尔才敢推开木门。
不同于房间外的黑暗,菲尔第一反应便是先眯上眼,手稍稍遮掩了一下房间里的光。
“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坐在正中央的茶几后的似乎正处于迟暮之年的老人,抿了一口不再冒热气的绿色色泽的茶。
人虽迟暮,老态龙钟,但挺立的身形,盘腿正坐的姿态,严肃的神情,仍然显出一种不言而喻的风度和压迫。微闭着的眼皮仿佛显出身处高地的威严,微微下陷的眼窝里,眯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从中似乎能感受到藏匿着的炭火般的光点。
久经沙场的风霜在他脸上布满痕迹,每一道褶皱都诉说着这位年逾六旬的老者的每一件波澜往事。
“因为…某些事情耽误了。”菲尔说着也坐在那个被称作师傅的老人对面,望了望放在自己面前的半杯茶水,继续道,“我准备去阿尔尼。”
老人放下茶杯的手停在了空中。
“…不行?”菲尔试探般向老人问道。
他那堆砌着皱纹的脸愣住般沉默着,菲尔也只好继续道,“我从马修那边知道最近阿尔尼要开始招生了,又去佣兵部问了这个事,所以才耽误了这么久。”
“菲尔。”
“在。”
“还有多少天?”
“最多十九天。”
老人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没曾想会这么快。”
菲尔挠挠头,不知道是该一同感叹还是该作些许安慰。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以你的实力,仅仅是去阿尔尼不成什么问题。不过我毕生所学的武技,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全部都教给你。”
你可以考虑再等一年,期年这时再去,或许可以领会我所教授的全部,剩下的就不过是十年八年的练习与苦行。”
你可以考虑。”
老人言毕,微微将小白瓷杯中最后的一点茶水送入口中。
一点没动的半杯深色色泽的茶中沉淀着翠绿的茶叶,从中倒映出菲尔沉默的神情。
……
翎醒了。
一般情况下,她是在菲尔睡觉的时候醒来,尽管很多时候早已是夜深人静的夜晚。
在黑暗深夜中,比起出门来说更适合呆在房子里。翎索性就将自己置身在一排排的书架中,近乎每天地不断啃食着菲尔从外镇带来的书籍。
有时遇到某些讲科学理论的书籍,不懂的便去酒吧问那里的老板。
从不知道他实际上叫什么名字,但是镇里人们都称他为罗亚。
学识很渊博。
他先前和翎提出的“群”的概念是菲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在附近各种大小城镇找到详细解读的理论,而群论这一工具被他用来优美地解决魔法三大禁术的不可解问题,一直在翎的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但是罗亚却时常说些天外有天之类的话。也总是鼓舞着翎走到更高的地方,走出这个小镇,走到他以前从来无法到达的地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一个个地解决翎提出的全部问题。
直到有一天,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望着翎写在纸上的问题,略带惆怅地说出那句话:“我再也教不了你了,你已经到达了我不能企及的高度。”
后来翎将那张纸保存了很久,甚至还让菲尔请魔法师帮忙将纸张加固加韧,一直保存在书房深处。
——“对于整数n大于二时,不定方程x∧n+y∧n=z∧n的整数解的不存在证明?”
罗亚先前尤其喜欢和学术尚浅的翎讨论数学,只是之后便很少再有什么兴致。期间,翎还依稀记得他曾拿过一张翎写在纸上的关于有限单群的概念和类别的疑问,闭门数天,最后只落得郁郁而出的结果。
据酒馆调酒师说,他有好几个晚上的灯火都彻夜未关。后来调酒师去处理房间,只有写满了晦涩难懂的推导和笔记的墙壁和到处散乱地分布着的草稿纸满纸痕迹。
有时候翎就会想,在那样的没有人看到的天地,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黑夜笼罩的静谧,他对数学的热情究竟有多么热忱,能够这样封闭他自己的?
后来,翎也没敢告诉罗亚,她早已在他闭关期间把那个问题想通了。
“哗啦。”
这是崭新纸张翻页的声音。
翎尤其喜欢新书的翻页声,那一份清澈与质朴代表着她将有一个全新的世界供自己玩味。
书上是由晦涩而又细密的一个个字符堆砌而成,夹杂着些许二维坐标系中那些弯弯绕绕的图形,在字里行间中似乎隐隐约约看出些诸如一次,二次流数,正反流数之类的词。
翎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实现了时间的飞速流逝。菲尔的房间就在书房一旁,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隔着一方仅供翎通过的小门。
即便是没有心灵相通,来自身后墙壁的动静也能让翎知道菲尔上了床。
此时,属于翎的时间不过才刚刚开始。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