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一切,都围绕着利益。
无论是人与人,国与国,乃至信仰与信仰。
神明争夺信徒,国王与议会争夺领土。
神明在天穹之上,挥洒无用的光辉,说:“神爱世人!”
国王在王座之中,抖动肥肉,说:“为了人民!”
议员和贵族们眯着眼点数着税金,焚烧伤亡资料,摸一把脸上的油汗和鼻尖的冷汗,说:“要用一切捍卫国家!”
而卧倒在战壕的士兵们却捂着伤口,死死锁紧眉头。
他们脸上身上遍布灰尘,等待补给的同时防备着敌军的下一波冲锋,一边小心翼翼的从贴身衣袋里摸出装着烟丝的被硝烟熏黑的小锡盒,数出一点,卷成劣质的烟卷,在靴子上划燃火柴,一边在烟雾缭绕中,思念着家人。
他们参军时,有人告诉他们政府会优待军属,所有人都有固定的食物,可在前线之后,军属们却和贫民一起走上大街,举起木牌,他们面黄肌瘦,他们饥肠辘辘,他们大声说:
“我们要面包!”
“减轻赋税!”
………………
以上,是火与铁酒吧里,一位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矮个子吟游诗人在喝醉后用最朴实的语句,描绘出的现下最真实的画面,他眯着墨绿的小眼睛,吞吐酒气的同时兴致高昂的高举起酒杯,对着这里的醉鬼们吟唱自己的新作,情绪激动以至于好几次想要爬上灰扑扑的桌面让自己显得高大一点,却因为脚步虚浮扑通一声滑稽的摔下,引得周围一阵讥笑。
“咚!——咚!——……”
吡吡剥剥燃烧的壁炉旁边,老旧的摆钟撞响了正午的钟声,吓得好容易爬上桌子的吟游诗人又摔了下来。
有的人嗤笑,继续用游吟诗人的滑稽下酒,摸一把脏兮兮的脸,想着买醉后是继续找工作还是找个廉价的出租地铺睡上一觉,有的人则重重的撂下圆木箍成的啤酒杯,摇摇摆摆的撞开人群和桌椅,推开酒吧略显陈旧的木栅栏门,步履蹒跚的离开了酒吧。
坐在吧台前的约瑟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是西恩帝国的一位陆军少尉,眼下,西恩帝国正因边境属权的问题,同大面积接壤,西北面横亘着巨大高加索山脉的特伦索联合国爆发战争
正值冬季,本来像他这样的陆军少尉本应该在前线指挥作战,可他却因为一次反击战时锁骨和肩胛骨嵌入了榴弹爆炸激射出的弹片,不得不退居二线养伤。
约瑟夫的短发打理的一丝不苟,穿着黑色正装裹一件米黄厚风衣,蔚蓝的双眸深邃,面庞线条深刻,鼻梁坚挺,人到中年,眼角总难免被岁月刻下痕迹,几道鱼尾纹使他看起来更加严肃。
他的面前摆着一大杯南威尔啤酒,这是西恩帝国的特产,麦香醇厚,但他,可不是来这里买醉的。
能到他这个职位,总归有一定的人脉网,能拿到议会的一些内幕的消息,虽不算一手,但绝对比普通人占据先机。
约瑟夫咕咚咕咚的灌了两口啤酒,试图让自己暖和点,他摸了摸口袋,数出两枚铜板丢给穿着红色衬衣白色马甲的吧台侍者当做小费,用沉厚的嗓音说道:
“找老奎因,就说德尔梅伦找他。”
老奎因是这家酒吧都老板,一个脾气不怎么样的老头子,德尔梅伦则是约瑟夫的姓。
“是,先生。”
侍者看了他一眼,不找痕迹的收起铜板,熟练的拿出一个大号的啤酒杯,咚咚咚的给他灌了一整杯其朗,这是一种极烈的酒,除了老酒鬼,一般的高原人和海盗都对它十分钟情。
“谈生意吗,先生。”
约瑟夫点点头。
侍者将其朗轻轻的放在约瑟夫面前,而后转身走向吧台后的侧门,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吧台,指着侧门说道:
“三号牌室。”
约瑟夫点点头,端起其朗,有些吃力的挤开摇摇晃晃的醉鬼走了进去。
隔着三号牌室的门,他就听到了狭小房间里老奎因那粗犷又略显模糊的声音:
“狗屎!我今天一定要你们这群铁公鸡拔毛!………”
推开嘎吱惨叫的木门,迎着或好奇或诧异的目光,约瑟夫眯着蔚蓝的双眸笑着打趣道:
“老奎因,你的门已经和你的老骨头一样脆弱不堪了。”
“放屁!老子可比你结实!”
老奎因顶着一头毛燥燥的淡黄色短发,酒槽鼻又红又大,瞥见约瑟夫手里的其朗酒,他吐着酒气,醉醺醺的丢下手里的牌,推倒桌上的筹码对着其他牌客嚷嚷道:
“狗屎,今天就放了你们!下次,下次就要你们把裤子都输在这里!”
“………”
牌客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默默的退了出去,能和他打牌的都是熟人,也没谁想无缘无故招惹这个总是醉醺醺的小老头。
等人都走完了,他才示意约瑟夫坐下,揉一把红彤彤的酒槽鼻,然后接过酒杯:
“听说特伦索人的战不好打。”
“很难。”约瑟夫不可置否的点头,老奎因沉吟片刻,端起酒杯狠狠的闷下一大半:
“那些狗日的特伦索人!算了,你这次要买什么,枪?火药?”
正如酒吧的名字,铁与火,老奎因在私底下坐着小型的军火生意,而约瑟夫也算是老顾客了,不少军官也是如此。
约瑟夫向前倾了倾身子,言简意赅的说道:
“我要买食物,清水,酒吧仓库里所有的储备粮。”
老奎因愣了愣,但还是在短暂的沉默后给出了价格,他有他的规矩,只要给钱,不问原因。
他一口喝掉了剩下的其朗酒:“只能卖给你一半,一共十五金磅,有三条五千克的熏火腿,二十磅黄油,一箱鱼罐头,豌豆罐头,两袋酵母和面粉,半箱燕麦面包共重三千克,黑面包三箱……………”
老奎因给出了一张比较详细表格,酒水另算钱。
正常来说,普通工厂工人一个星期的薪水也就十克朗,足够养活一家三口,每顿都有蘸劣质黄油的黑面包,而十二克朗才一金榜,另外的零钱还有便士,十便士一克朗。
约瑟夫的周薪,加上军衔的补贴也才十磅,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这样的价格,还算公道。
何况在不久的将来,哪怕在多几倍的钱,也买不到这些东西了。
他从一位关系不错的同级那得知,再过最多两周,议会就要通过最新拟订的战时法律,要求民众上缴绝大部分多余的粮食来供给前线的战斗,要知道这可是在粮食停产冬季!
如果老奎因知道这些,他怕是说什么都不会卖出这些食物。
条文里有通过金磅赎买的政策,也就是用超量的金钱代替纳粮,但普通民众又怎么可能交的起这些钱!
“这群该死的吸血鬼!”
离开酒吧的约瑟夫小声的咒骂了一句,上议会的那些贵族在他看来都是一群趴在群众身上敲骨吸髓的跳蚤。
他呵出了一口雾气,竖起大衣的领子挡住脸庞,贝克里昂的风雪,太刺骨。
贝克里昂,西恩帝国的首都,被人们成为繁华与希望之地,贵族们居住于此,但或许是因为灯下黑的定律,除东区等繁华地带外,贫穷,黑暗,无处不在。
一队宪兵队与他擦肩而过,冲进酒吧。
他当街拦住了一辆马车,对着马车夫说道:
“水仙花街。”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回家了,老奎因很讲诚信,食物会被包装在箱子里用马车运到他家门口,当然,费用由两方各负担一半。
“放开我…我,我我…我什么也没有…呕!…”
车厢外传来了一丝刺鼻的气味,隔着帘子都使约瑟夫微微皱起了眉头,马车夫正在催促懒洋洋的马匹,一边对着约瑟夫赔笑道歉,约瑟夫回以礼貌的微笑,然后掀开帘子,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马车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两位穿着红色军服,带着佩剑的宪兵队员正架着一位呕吐不止的人,约瑟夫一眼就认出来,是酒吧里的那位吟游诗人。
看来是那第一批离开的人里有一位国王或教会最忠实的拥护者,去宪兵队里告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状,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毕竟现在政府上下都因为这次暂时还没波及平民的战争搞得乱糟糟的,像这种连民事纠纷都算不上的事,警局根本连管都不会管,最多象征性的关几天,或者交点保释金就解决了,但前提是有人会为这位吟游诗人保释。
问题就在于,这位醉醺醺的吟游诗人被来势汹汹的宪兵队吓了一条,接着酒劲轰轰烈烈的吐了领头人一身,怕是免不了一顿打。
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依旧准备管一管,约书亚一直觉得,人民,才是军队存在的意义,更何况愿意说实话的人,哪怕是借着酒劲,现在也都太少了。
让马车夫稍等自己片刻,他解开了自己大衣的衣领,露出了别在内衬胸口的少尉勋章,踩着积雪,略带驼背的走了过去。
军人的走姿本应笔挺,但伤痕迫使他微微弯腰。
那个领头的家伙已经准备一脚踹在可怜的吟游诗人脸上了,黑漆漆的皮鞋带来的恐慌与无助让这个可怜人又呕了一口酸水。
“等等,这位先生。”
约瑟夫的声音在领头人的身后响起,被人打搅了泄气的兴趣,他恶狠狠的转过头,第一眼瞥见的,是约瑟夫的军衔——一位少尉!
官大一级压死人,宪兵队的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立正,对着约瑟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没人架着的吟游诗人噗通一声摔在雪地上。。
“您好!少尉阁下!”
“他做了什么?”
约瑟夫看向畏畏缩缩站起的某只,一脸平和的说道:
“他只不过是一个平民,一个吟游诗人而已。”
“报告!少尉阁下!”领头宪兵的说道:
“有人举报他侮辱国王,侮辱教会!”
看来举报的人是添油加醋了,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够这个可怜人在警局住一阵子的。
“胡说!我没有!我…我,我只是在…”
吟游诗人好容易壮大了点胆子,努力睁着自己一双不大的墨绿色眼睛,小胡子一抖一抖的,试图为自己辩解,许是雪地醒了他的酒,让他想起了自己说的话,又撞上了宪兵狠利的眼神,刚提起的声音又一下子萎了下去:
“我只是在创造…”
见状,约瑟夫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看了看这个家伙,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您可以叫我切利克。”
切利克的小胡子上粘了不少雪,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约瑟夫拍了拍宪兵队的领头人的右肩膀说道:
“我刚刚就在在酒吧里,可以作证切利克没有说一句对国王和教会有害的话。”
切利克愣了,宪兵队的人也愣了,前者的嗓音带着颤抖,有些眼眶发热:
“先生…您真是一位绅士!一位真正的绅士!切利克,切利克.皮埃尔,请您记住这个名字,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知道,如果因为这两个罪名进入监狱,自己的一生都算是毁了!而眼前这位高大的,有些驼背的绅士,一位少尉,他帮助了素不相识、地位底下的自己!
“少尉阁下!您的证明帮助了一位可怜的无辜人,足以证明您的高尚!”
领头的宪兵左手击右胸,再度对约瑟夫敬了一个军礼,除了约瑟夫没有人注意到,两枚真正证明他高尚品格的,面值两克朗的银币悄然滑落入他虚握的左手手心。
宪兵队的三人离开了,只剩下慢悠悠向着马车踱步的约瑟夫和劫后余生,一脸感慨的切利克.皮埃尔。
“先生,请务必告诉我您的名字,我,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我叫约瑟夫,约瑟夫.德尔梅伦,就叫我约瑟夫吧,切利克。”
约瑟夫温和的说道,但他并不期望这位贫穷的诗人能帮助到自己什么,为自己写诗吗?他不需要。
但这又有谁知道呢?
踏上马车,对车夫为自己耽误了一些时间表示抱歉,马车夫搓着冻红的双手,由衷赞美道:
“您有着高尚的品格。”
“无论品格如何,我都没办法在大冬天穿过好几街道回家,还得你来帮忙。”
约瑟夫笑着说。
马车缓缓起步,在穿过数条街道后,他终于到了水仙花街,中产阶级们喜爱的街道,一栋独栋带草坪的双层房屋,凸肚窗正透着柔和温暖的光,约瑟夫发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这该死的天气就已经让他想要赞美壁炉了。
结了车费,邮箱里的信件表示货物已经搬入房内,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了。
“呼…还有不少事要准备。”
搓了搓有些发红的脸庞,看着正在打开的桦木门,煤气灯明亮的光透露出些许,丝丝暖气流出,这让他觉得,自己一切的劳累,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