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蕾修女就算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妲莉娅会得到歌之女神的青睐。
她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岁月赋予了她辨识人心的能力。
此时站在她眼前的少年,脸上挂着充满迷惑性的傻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阳光的邻家哥哥——可是他目光冷淡,冷淡之中甚至带着几丝猎豹般的残忍。
他是一个猎手,他总是藏着底牌,他永远不会吃亏。
他冷血狠辣,或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或者优秀的杀手。
但他绝不温柔!绝不脆弱!绝不纯洁!
这一切,从他对待士兵时的老练便能清晰见到。
那娴熟的剑术,和稳重的处世态度,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绝对不会如此稳当。
他的剑架在士兵的脖子上,奥蕾修女犹记得他的脸当时埋在阴影里,似乎连最炽烈的骄阳都在厌恶他,躲避着他。
那紫色如灾厄一样的眼睛泛着切切实实的杀意,当时他的确有杀人之心,没有开玩笑!
这样一个活在阴沟里的家伙。
他……怎么可能会得到歌之女神的青睐?
他怎配?
若他也配,要将那些虔诚了一辈子的信徒置于何处?
这样的一个家伙,他与歌之女神的善良、纯洁、怜悯、真诚、柔弱、空灵……与一切美德相关的词汇都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他是一个被世道侵蚀了信念的臭虫,就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他麻木而平庸。
歌之女神是被他的声音吓哭了吗?竟然愿意在他那灵魂尖啸的时候降下祝福?
“想学哥哥的剑术?好啊,你乖乖跟奥蕾修女学习圣歌,哥哥就教你们。”
此时的妲莉娅已经和圣歌班的孩子打成了一片。
方才的灵魂尖啸并不足以冲淡孩子们对妲莉娅的崇拜。
毕竟比起没劲的圣歌,妲莉娅刚才逼退混混们的动作实在是太帅了,帅到这群孩子做梦都会代入的地步。
在这个没有特摄剧看的贫穷角落,妲莉娅的身影,俨然成为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榜样。
“能不能再来一次!就那个,你刚刚用的那一招!”
妲莉娅勾唇一笑。
一闪身,她已经如同狂风般来到少年的身后,手中握着奥蕾修女的拐杖,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圣歌班里顿时传来一阵花痴似的欢呼声。
妲莉娅也曾幻想过用帅气的招式,打爆那些讨厌的嘴脸,也有过放学回家路上想象手中握着螺旋丸的黑历史,没事还对路过的汽车射几发斯派修姆光线。
所以她曾经苦练这一帅招,练到手都流了血。
这是她从小说里学来的,是某只神算狐的绕背反手割喉,看起来帅但其实华而不实,只能虐虐菜。
“拐杖还我。”奥蕾修女没好气夺回拐杖。
奥蕾不理解歌之女神的想法,但她也不会对妲莉娅产生什么恶感。
传授圣歌是她的责任,她会完成自己的职责。
毕竟如果不这样做,圣歌者这个职业就要彻底绝迹了。
“奥蕾奶奶,这些孩子都是你们收养的?”妲莉娅好奇问。
“嗯,”奥蕾如同每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一样,紧皱眉头,缓慢的蹲下身子,坐在讲台边上,“都是一群被遗弃的可怜孩子。”
她又说:“你们也可以暂时住下,在这里跟我学圣歌。”
“真的可以?”妲莉娅正愁自己无处栖身。
“当然,你帮了那么大的忙。”
“好耶~!”
奥蕾修女被吓了一跳。
得到了入住的许可,妲莉娅竟然欣喜的夸张跳起。
至于么?这种破烂的地方比露天也只是多了个屋顶而已,高兴什么。
“好耶~!”周围的圣歌班孩子纷纷效仿妲莉娅的动作,“哥哥可以留下来教我们用剑了!”
奥蕾与这些孩子之间有着太大的年龄差距,虽然奥蕾很温柔,但孩子们明显更渴望活泼调皮一些的大哥哥或者大姐姐。
短短一小会儿,妲莉娅俨然已经成为了孩子王。
奥蕾带着点小嫉妒的训诫说:“别闹了,该上课了,哥哥也得和你们一起上课。”
孩子们这才老实下来,不情不愿的坐在座位上。
“嗯,现在我们复习一下上午学的圣歌,”奥蕾拿起供桌边的指挥棒,“小伙子你也跟着唱一唱,但你小点声……”
奥蕾真的不想再去冥河溜达一圈了,再去一次她可能就回不来了。
“诶嘿~”妲莉娅尴尬的一歪头。
在那温柔的歌声中,时间的流动似乎加快了。
妲莉娅只感觉一晃神,日光已经从另一边的窗框沉落下去。
奥蕾修女摇摇头:“今天就到这里吧,小希,小鸿,跟我去做晚餐。”
圣歌班的一天结束了。
晚餐是蔬菜色拉和切片面包,虽然简陋但是足以饱腹。
用餐过后,奥蕾修女给妲莉娅指出空房间,那里已经铺好了被褥。
“晚安。”
言罢奥蕾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她年纪大了,得早点休息。
但是圣歌班小家伙们却明显还没有睡意,他们围到妲莉娅的房间里,央求她讲外面世界的笑话。
“哈哈好啊,只讲最后一个,讲完你们就得乖乖回去睡觉了!小小也是!”妲莉娅认真的和孩子们约定说。
“嗯嗯!”孩子们连连点头。
“从前啊……”
妲莉娅讲了一只笨熊的笑话。
还没讲完孩子们就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等她讲完气氛更是已经一片欢乐,吵得隔壁奥蕾修女一阵敲墙。
“好了好了,大家快回去睡吧,咱们可是有约定的。”
“再讲一个嘛……”
“不行哦!”
在妲莉娅坚定的拒绝下,孩子们纷纷不情不愿的回到自己房间。
妲莉娅则是含笑看着小小,帮小小盖严被子。
小小很快就睡着了。
妲莉娅听着小小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自己却没有躺下。
她脱下鞋子,光脚无声的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女神供桌前。
封印的符文恰在此时燃尽。
夜风轻轻撩拨起白金似的散发,妲莉娅攥着破烂的衣角,然后……
噗通一声跪下来。
她捂着脸,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脸上僵硬的笑像是一片片剥脱的面具,被滚滚淌下的泪水飞快冲刷掉。
消瘦的双膝紧贴着冰冷的地板,阵阵寒意流向全身。
在这寂静无人的女神像前,唯有孤独的锁链缠绕着她。
“神,告诉我,我是谁。”
那宛如清泉一般空幽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黑暗之中。
没有得到回答。
她已经三十六小时没有合眼了。
哪怕星河一样幽邃的瞳孔里也出现了淡淡的血丝,浓密的睫毛之下,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她在不久之前经历了背叛和变成女性的迷茫。
没有人知道她还来不及休息,就被带到了雪国失去自由。
没有人知道她担心自己为雪国带来灾厄,所以一直努力与茉莉保持距离。
没有人知道她刚刚想要试着接受茉莉,就被瑟薇儿烙下了奴隶的印记。
没有人知道她救小小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底气。
没有人知道她对奥德鲁斯动手的那一刻,心中藏匿着多大的惶恐——那是屠龙者奥德鲁斯,是她做梦都不敢去面对的超强者!
没有人知道……
她只是被命运拎着电锯追赶,像一台机器被摆弄出各种各样的姿态,若是反抗,就只有折断。
所幸她总是能找到最正确的选择,一次次逃离死亡。
可她甚至不曾有一秒钟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该前往哪个方向。
她的脑海里装了九十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一本古籍绝本,却从没有哪一本,告诉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生活。
于是她再次重复着那句话。
“女神,告诉我,我是谁?”
窗外的蝙蝠唧哩哩的尖叫着,倒挂在窗框上,一股乌黑的云遮住了月光。
回应她的不是女神。
小腹处的幽光闪烁起来,妲莉娅痛苦而虚弱的弓下身子,捂着肚子蜷缩在地板上,夹紧尾巴。
——回应她的是恶魔。
瑟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