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作者:樱庭诚 更新时间:2020/12/20 20:31:09 字数:17066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这样一个问题,不一定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但至少大家心里都会有想法吧。比如说我,小时候大人说我有什么天才,我就会顺着说自己想成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也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小孩子的词汇量太少,别人说完的词总想马上重复几遍。

不过我现在的想法是,我成为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成为你们理想中的那个人。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想回应任何人的期待,只希望他们对我的期待能落空到谷底,直到有一天我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飒爽登场,一次又一次地折腾几回,让常理的目光彻底从我身上离开。

所以高二那年文理分科,我作为理科的希望之子,顺理成章地选择了相对来说没什么优势的文科。当时不管是老师、家长一般的长辈,还是曾经在高一拥有过一年缘分的同学都来劝过我“改邪归正”,而面对不同的人,我也分别给自己编好了几套不一样的理由。

理科作业太多懒得写——这是对付老师最好的办法,毕竟咱们是省重点高中,考学肯定是三年任务的重中之重,这样一句话出来,老师基本会把你归到不求上进的一类,心一凉就直接放弃你。

理科男女比例失调——光是女生少这一点就足够把我劝退了,你想想这么多男生一起上体育课,篮球场都不够用!而且被数理化老师打劫一波下来,体育课本身就不够用,我这三年就这么完蛋了吗?这个理由可以说给我的那几个“损友”听,毕竟我臭不要脸的形象在他们心里早已羽化登仙。

分班当天早晨,我拿着写了25号的纸条一个人来到操场离主席台最远的地方。等前方呜呜泱泱的人群找到秩序,我才不声不响地接到了新班级的排尾。

从我们初中一起考过来的同学很多,但高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分到了3班。高二这次也是,和我同班的只有那么一两个平时连句话都没说过的女生,几乎又是自己一个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班级。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如果有认识的人、甚至是和最好的朋友来到一个新环境,一开始必然会不自觉地往一起凑。自己一个人,不管愿不愿意,第一时间都得开荒,这种扑面而来的新鲜感正是我想要的。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你的过去,不会对你有任何期待,有点像古时候的那种大隐于市,摆脱了所有人的眼光,在这里你就可以做全新的自己!

“哥们儿,几点了?”

“老妹儿,你听的啥歌?”

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和周围的陌生人打成一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要脸、出点小丑,这样就可以在第一印象上顺利占据最为随和的低位,顺便让人放下了互相防备的紧张感。

班上的座位,按面朝黑板的方向分为三条纵列,每条纵列的横排可以坐三个人。因为文科班女生多、男生少,一开始的座位便是按照女二男一的方法排列的——当然唯一的男生是坐到边上,而不是三人中间。其实这本没什么,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很快就打散了我在陌生环境享受新鲜感的计划。

“大家想要和谁坐在一起,下午每个人都写个纸条给我!”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地理老师刚讲的板块漂移学说,把地图上看似各自孤立的陆地、岛屿拼在一起,竟发现原本是从同一个板块出来的。而那些原本相识的板块坐在一起之后,全班也只剩下我一个孤立板块了。

根据板块漂移的结果,为数不多的十几个男生各自抱团坐在了一起,女生似乎也都各有各的小团体,而原以为会捞到靠最后排窗户单人座位的我,居然被分配到全班唯一一个男女搭配的位置上,还是左右两手开花的二女一男座位。

一直想让别人意外的我,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这个老师有两下子。曾经胡乱找借口说的要去文科班看漂亮女生,这下倒好,除了身后每天只上半天课的三兄弟之外,四面八方全都是女生。

尤其是右边的同桌,新班级组建时间不长,但她毫无疑问是我唯一能记住的女生。开学没几天的全科小测验,她就是英语考第一那个,被老师叫起来传授经验,还把右手背到身后抓着左胳膊肘,晃晃晃地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然后我就被老师搥了一杵子,让我好好跟人家学学,别一天老懒懒散散没个正形。那之后每次见到她笑,我都觉得浑身不爽,然后没过几天,我就被安排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彻底“跟人家好好学学”了。

云淡风轻的九月留给学生们的时间没有几天,过了教师节就是运动会。和理科班满朝文武的气势不同,文科班的男生每个人都得身兼几项才能避免不战而败的窘境,不过好在大部分体育特长生也都会为了保证训练时间,而选择课程压力较小的文科班,就是所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吧。

由于是唯一一个没什么运动项目的男生,运动会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负责扮演班级后勤部长的角色。从保障水资源、计算班级名次和积分的差距,到制定田忌赛马的顺序以保证主力运动员的体力,除此之外就是第一天的两个娱乐项目——跳高和手榴弹投准。

“手榴弹投准”是军事化学校才有的运动项目,描述起来就和《亮剑》里面李云龙训练独立团投手榴弹一样,比的就是谁能把手榴弹扔到远处的一个小框里。到比赛现场一看我就笑了——来参赛的几乎全是我高一的同班同学,果然不愧是最皮的老师教出的最皮的班里,最皮的那一批臭小子。一个眼神大家都懂——这届裁判肯定是校史里被手榴弹砸最惨的一届了。

而跳高这种项目,虽然说现在基本都在使用背越式,但像咱们这种完全没有练习过、只是临时上来凑人数的高中生,能用跨越式跳过去就已经很不错了。正经比跳高我肯定是比不过你们,那我就比不正经的,从上面跨跳不过去的话,就把思路逆转一下,看看能不能从下面做些文章。再联想到跨越式,我马上来了主意。

“准备好了吗?”裁判站在杆前面问道。

我盯着杆,调整一下呼吸,点点头就开始助跑、和其他选手一样高高跃起、然后——

一脚就把杆踢得飞了老高。

“好球!”几个一起参赛的朋友鼓掌喝彩,周围那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同级生也跟着一起叫起好来。这时裁判老师还来鼓励我说,“别紧张啊,还有一次机会,再来一次。”不过我压根也没有紧张到需要鼓励的份上,这次跳起来一脚狠狠踩下去,直接把杆踩成了V字型。

第二天,为我叫好的一个同级生破了学校十几年的跳高记录,不过从当时观众们的反应来看,好像昨天把杆踩坏了的那个男生才是冠军一样。

这次运动会之后,隔壁的班级便经常挑下午第一节没课的午休来找我班打篮球,那几个运动会上表现抢眼的男同学也总是毫不含糊地迎战,那几个平时经常出现在视野里的女生,这时也都很贴心地买好盒饭,站在球场外面帮大家拿衣服。

我还是有些羡慕他们,初中时代放弃足球而选择篮球的动机很单纯,就是为了在女生面前飒爽一番。不过现在有这么多比我能打的同学在,我也只能和剩下的几个不太擅长运动的男生一起,在旁边的球场打我们的快乐篮球,无论是中午和隔壁班的比赛,还是体育课的自由活动。唯一能算作安慰的,恐怕就只有每次月考的成绩了。高中往后的这两年,我的成绩总像扔色子一样,六科里任选一科年级第一,再任选另一科考砸,平均下来居然也能在年级里算是上游梯队。或许正是因为奇妙的考试成绩,再加上平时经常帮一线奋战的兄弟们统筹后方,最后竟也在男生当中混上了一个“哥”字辈的称呼。

但我并不想这样,当初分班的时候我特别希望能出现一个人、一个英雄,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总之先把我从考试成绩排名上面救下来!让那些期待我能如何如何的人失去希望,让我能平平淡淡地埋没在25班这狭小的人海里,可直到高中毕业那天,这样一个英雄都没有出现。

临近年底的时候,是学校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演出,为了压轴的街舞,我后桌的那三兄弟每天中午都会到教学楼最上层的活动室排练。本就经常在班里统筹后方的我,这次便借着给大家买盒饭的当儿逃避午休。虽说想让节目成功这点是发自内心的,但对我自己来说更主要的目的,还是逃避一成不变的环境,似乎和少数人站在一起,我也会显得特殊一样。过了午睡时间,哥几个吃完盒饭,我们便又穿过人群回到班级后排的座位上。那种每走过一个坐着的人身旁,都会让你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空气,正是我想要的。

我从这种差别中找到短暂的满足感,但这感觉每当我看到同桌的那个女生时,都瞬间被打得落花流水。她比我还像个大仙,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似乎她所能看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抑或是我能看到的一切都未曾存在于她的眼里。一个优秀的人不会在乎别人比自己更优秀,但我只是一个想要变得与众不同的人,不想因为学习成绩背上太多的压力,却又想要在这个成绩至上的集体里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而每次看到她,我为自己的软弱而设计的完美假面都会在一瞬间崩溃,这个人就像是一面镜子,总能让我看到想要极力隐藏的自己,即使打碎这面镜子,更加卑鄙的影子还是会倒映在无数的碎片里。

我逃得开吗?几个月过去,漂移的板块早已建立起新的大陆,海洋里已经没有容下孤岛的空间。起点是你自己选的,一路上的时间不多,我不可能让后悔从我这里再把它分走一些。

后悔改变不了现状,行动才能。

“艺术节咱班还没人报名呢,要不南哥你去吧。”一天中午排练的时候,街舞的那几个同学跟我说道。

“咱们现在排的街舞不算吗?”

“这个不算,这是学校选的节目,已经内定要上台演出的。咱班自己没节目,不行就文艺委员顶上吧。”

文艺委员,我一直以为在班委里是个虚职,因为去年上音乐课的时候我总能答出来一些音乐常识,就被音乐老师指派成她的课代表,分班之后也是稀里糊涂地变成了文艺委员。不过顶上也没啥的,大不了把家里的吉他拿来一日游,顺便还能耍耍帅。

吉他和篮球,算是中学男生耍帅的两样常用道具,我之前开始学吉他也不为别的,就为了在女孩面前秀一把。初选那天早晨,我第一次把吉他背来学校,从校门口走到教学楼的这段路上,都还在幻想着自己吸引了身后无数人的目光。然而一上午的时间,班里都没有一个人因为吉他而和我搭一句话。

“早知道你这么辛苦,我带琵琶来帮你好了。”

午休的时候,第一个谈起这个话题的还是同桌的女生。

我用你帮?我就是到了台上被评委老师干下来,也不用你在这跟我虚情假意的!

下午到了现场,我才发现我错了。周围的面孔全都是以前有所耳闻的各班艺术精英,一个个衣着脱俗不说,女生甚至还带着化妆师,更过分的甚至还有帮抬古筝的力工!相比之下我不仅学艺的出发点就居心不良,而且穿的衣服居然还是学校万年不变的老军绿校服,这要我拿什么跟人比?

学校里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的我,一个人坐在后面看着同龄人在台上,一个个挥洒自如不亚于专业艺人,尤其是一个吹萨克斯的兄弟,舞台风格明显压所有人一大截,这种表现力必定能在演出当天开花无疑。时间或许过去了很久吧?学校的大阶梯教室里已经有一些冷了,窗外的阳光也从金黄慢慢变成了红色,我不断地从嘴里哈气出来搓着手掌,担心下一个就会叫到我的号码。

好羡慕那些带着兄弟、带着闺蜜来的人啊,我早习惯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的自己,可真的到了冷得发抖的时候,还是有点难熬。

叫到我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开始擦黑,好像我已经在这熬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走到台上,把吉他从琴包里取出来,不过这时早已没了表演的斗志。

因为没有配麦克风,我索性在台下评委老师的面前拉了一把凳子坐下。还好这几个老师大多数都认识,高一时候教过我们一年的音乐老师也坐在中间。

“今天要表演的曲目是?”

“《泪》。”虽然来的时候准备了几首稍稍有些观赏性的曲子,但凭我现在的状态别说是观赏,能把完整的曲子弹下来就已经很勉强了,所以还是临时变换了一个简短的曲子。可即便是这样,从来没有在他人面前弹过琴的我,还是紧张得不知道该怎样开始。

“你平常在家里什么时间练琴?”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紧张,音乐老师故意挑了个不太搭边的话题问道。

“每天都是晚十点以后没人的时候。”

“不开灯能弹吗?”

咦?我很惊讶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每天我都是临睡觉之前练琴,不开灯的话还可以让累了一整天的眼睛休息一下,有的时候直接闭着眼睛弹还会更舒服——原来如此!

老师对我笑了一下,我心领神会地闭上了眼睛。

只要把专注力全都集中到手上就好了,用左手的感觉去把我和弦的位置,右手的话,因为这首曲子通篇只有双音,冻硬了的手指大不了不用就完了,只要有两根手指能动就能弹下来。

我勉勉强强地对付完了第一次在人前的表演,场下却爆发出一阵意想不到的掌声——整场初选唯一的一次掌声居然落在了我头上?我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蹩脚的功夫配得上这样的叫好。我循着声音望过去,右边掌声最响的一群人,中间坐着高一给我们带过一星期语文课的老师,她旁边站着的就是刚刚吹萨克斯的男生,刚刚表演完的其他人已经接二连三地回去了,整个教室除了评委就剩下他们这一班的人,难道他们演完了不走就为了等我吗?

“这小伙是谁啊?”旁边的评委指着我问。

“我的课代表。”音乐老师这句回答,是我当时最感动的一句话。

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在眼看要放弃的时候,我得到了尊敬的人对我的认可。

临回去的时候,刚刚鼓掌的那个班的学生全都站起来和我击掌。

走到他们班老师面前,我情不自禁地鞠了一躬。

高一那时有一次我班语文老师不在,她第一天来代课,坐在前排的我就表现得特别热情,短短的一周不到十次课,我们和她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甚至和混熟了之后天天被我们惹火的自己班语文老师相比,这位外来的救场老师跟我们的关系反倒更加和谐。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吧,她如今还记得我。

回想起下午出发的时候,班级里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一句加油,现在却受到了如此热情的待遇。我想或许并不是因为自己班的同学冷淡,而是因为我自己总想特立独行而疏远了和大家的交往吧。

“南哥,可以给我们弹一首你最擅长的吗?”

回到教室,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每天中午练街舞的三兄弟已经默契地帮我买好了盒饭,前座的女生们也都围过来等着听我弹吉他,顺便讲讲今天现场的故事。

晚课前,我临时做了一次主角。后来的事,我的凑数节目顺利落选,不过艺术节演出当天,原本台上群魔乱舞还不如台下插科打诨热闹的剧场,被吹萨克斯的男生凭借一己之力横扫,而三兄弟带头的街舞也作为压轴好戏最终大获全胜。

可台上的表演再怎么精彩,学校年底最大的戏,其实还是几天之后的期末考试。哪怕是放假之后去朋友家拜年,也大多难免来自家长们的二次伤害,不过好在我朋友比较少,高中到现在也只交下老大这么一个朋友,而老大的爸妈每次也只关心我有没有好好吃饭。

说起我俩怎么混到一块的,其实有点像经典的没头脑和不高兴,不过我俩更像不高兴和不高兴。高一刚开始那会儿谁都不认识谁,在选班委之前,老师就随便挑了一个长得最高的男生管事,“老大”这个外号也是按身高算出来的。不过老大本人似乎并不中意这管人的差事,每次总是脾气非常暴躁地吼两声,当然这对下面一群脾气同样暴躁的男生来说肯定是起反作用的,好在没几天咱们就选举班委了,老大也顺利从管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过上与世无争的男子高中生日常。而他的日常简直太悠哉了,有一天下午居然把游戏机杂志拿过来跟其他同学研究,这时我才知道全班跟我爱好最合得来的,居然就是这个第一印象最不爽的人。可“不高兴”和“不高兴”这种组合肯定是玩不起来,当时刚巧学校拍摄纠正不文明现象视频,我扮演的反面典型过于深入人心,索性就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继续扮演臭不要脸的形象,我们的组合就从“不高兴和不高兴”,变成了“不要脸和不高兴”。

不过这种组合形式也没持续多久,毕竟所谓的“不要脸”性质上就像是一个在生活里随地表演喜剧的演员,在这样的人面前想不高兴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过年这次,我俩还是到他家附近的馆子约了顿“清淡的”,连日大吃二喝已经腻了的他,和万年不变养生吃法的我,就像当初各自选了理科和文科之后,时不时依然会聚在一起一样,殊途同归。

男生在一起能聊什么?话题肯定得先走游戏,我们都是打单机的人,很少碰网络游戏,除了每餐必备的《口袋妖怪》,再就是之后各自碰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戏。有时候甚至为了打通一个翻译不是很完全的RPG,我还要负责在关键地方出现的日文里施展完形填空的技巧,虽然我连“假名”这个词都没听说过。

之后的话题永远绕不开女生。之前在手榴弹投准上遇见过一次,我原先班大部分的男生都去了理科班,真正去学了文的好像只有我一个。25班女生本来就是男生的一倍以上,其中又不乏在全校也有名有姓的,至于能好看到什么程度,百闻不如一见,我掏出随身带着的小笔记本直接开始画像。

“你班班花是手榴弹吗?还有这个长得像铅笔刀似的,还是带摇杆的那种,这样的妹子文具店里有得是啊。”

男生的欢乐大多是这些简单又不可理喻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公交车里意外的清净,因为是过年,平时无论冬夏总能把人挤得缺氧的空间里,如今也只剩下车门密封不严而灌进来的冷风,还有两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凑在我后面的几个座位上。我想把包里的游戏机拿出来玩一会儿,可是外面太冷了,别说我手指不能打弯,就是机器拿出来也得冻得瞬间关机。

这就是东北的年,在外面不把人冻成猴子,就体现不出家里究竟有多温暖。之前我曾经自己胡思乱想过,如果我的成绩再差一些,起码到外人问起时,能让我爸妈稍稍难堪一些的程度,冬天的家里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温暖。会不会也让我冒着酷暑寒风跑到某个补习班上,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一起去抢一个压根都不知道在哪的起跑线。每个月拿来买书、拿来吃包子的零花钱,会不会就变成了老师兜里的油水。其实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能,只是为了守住每周日下午一个小时能打游戏的时间,我也得时刻注意着功课的情况。

而在寒假里,每周日的一个小时可以进化成每天下午一个小时,直到新学期开学。

这次我们班新转来一个男生,身高一米七出头,有点杀马特模样的发型盖着粗框眼镜,偶尔会腼腆的笑笑,不过据我班篮球首发的同学说,好像是个技术十分了得的人。从那天起,几乎所有爱玩的同学都在等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大仙给咱们露两手,可不管怎么劝,他也总像睡不醒一样,只管迈着老爷爷逛公园的步伐,找个机会就把球传给别人,绝不在手里多拿一会儿。

那天上体育课,老师又调皮地让我们这帮不太会打的替补球员陪主力练球,我看着“篮球大哥”那懒洋洋的表情就十分不痛快,哪怕我们再不厉害,也不至于说完全激不起你一点斗志吧?

虽然说平时我喜欢别人拿我“臭不要脸”开玩笑,但那也仅限于玩笑,该出手的时候没有让人瞧不起的道理。如果你瞧不起谁的话,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从现在开始,你们别想抢到哪怕一个篮板球,哪怕你们身高一米九、两米!

之后的事,我包下了那节体育课的全部篮板——但也仅限我受伤之前。因为跳得太猛太上头,落地之后脚下一滑感觉像是扭了一下,我感觉不行,就下来在场边坐着,可体育课结束之后才发现右脚已经站不住了。

姿势摆好了的话也不是很疼——我就这样撑到了晚课结束,坚持到家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然而第二天早上,脚已经肿成圆柱了。

“踝关节错位了啊,拧到当时就过来治的话,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家那边的中医老奶奶看完就让我靠着墙坐到床上,顺手捏了两下,突然就听嘎巴一声,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

想要喝水!

我咬着牙接过老奶奶递来的水,喝了一大杯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行了,自己走回去吧,在家躺两天就好了。”

啥?我将信将疑地扶着墙试探了两下,居然真的能走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决定自己要做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简直是我从小到大体验过最痛快的感觉!

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拄着拐,单腿蹦回家的。

骨头虽然都归位了,但因为耽误了治疗的时间,伤到了气血,我的恢复周期不得不延长。老奶奶说我这伤需要平躺着静养,不能久坐或是久立。“伤筋动骨一百天,再怎么说起码也要两个月,但是高中课程紧也没办法。” 考虑到学习的问题,她勉强批准我把每天上午的课上完。

一个人的受伤,其实并不能让整个集体有任何改变,除去大家在我拄拐上学的第一天一起来问候了一下之外,该上课的还要上课,该打球的还要打球。我感觉自己之前就像是只猴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却非得要上蹿下跳地和人争个高低,如今落得这般德行,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

想想受伤之前,我的交际圈子其实也仅限于班里一些存在感稀薄的人群里,他们之中没有人会为了年级的名次拼个你死我活,也没有人会去逃课上网打游戏,有的不过是在差不多的成绩线上走走停停,偶尔写写自己的故事,画画自己的风景。因为有其他一些比较活跃的同学在,带的班级比较多的老师甚至叫不出我们当中很多人的名字。在这群人中,一个眼神总爱发呆的女生大概算得上是我在25班的至交,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是唯一一个和我互相之间加过QQ的同学。在我下午回家休养的这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会问她下午有没有老师讲了新课或是留了新的作业,尽管在学校呆了一天,晚上到家都是将近十点的时间,但她总能很详细地把白天老师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第二天上学时,我也是找这群人当中的另一个字迹工整的女生借笔记抄。我有点喜欢和这群人在一起,在这里可以放下面子、放下目的,你不用和任何人去比较,但却可以为某一个人的一点点小成绩一起欢喜。

你再也不用装了,不用在家人面前装个好孩子,不用在老师面前装个好学生。

可高中二年的课程远没有轻松到让一个人像校园动画的主角一样,可以把大把精力用在讴歌青春的程度。为了从高考身上多抢救一分出来,整个高三必须全部拿来复习,而高一的一年已经用在了体验文理科的不同课程上,剩下高二高三一共两年的课程,便不得不在高二的一年之内全部学完。

这里面我最担心的就是地理课,并不是说其他的科目我能稳到什么程度,只是因为地理老师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也是对我最好的老师。虽然人看上去憨憨的,经常穿着老头乐的衣服混迹在全体正装的教师队伍当中,但他每次的讲解都非常细心,遇到实在讲不懂的地方就画图、就做模型给我们讲。他动手的能力和他的业务能力完全不符,就像是幼儿园小孩在上简笔画和手工课一样,可或许不这么讲的话,我们也不会那么喜欢上地理课吧。

对我来说,他也是唯一一个经常会和我说加油的老师。尽管他教的是我最学不懂的科目,但我实在不想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听他说一句:“受伤休学了啊?那也太可惜了。”

所以我每次回到家睡完午觉,第一件事都是打开大演算,练习画各种地图,并尽可能地在里面每一个点上补充各种信息,从经纬度、地形、气候再到特产和人文。而自然地理的那边,因为分文理之前我最擅长的科目就是物理,所以很轻松就能推导出绝大部分的规律。

春暖花开之时,上午第二节的体育课依然与我这个伤员无缘。这天教室里意外冒出好几个体育课请假的女生,或许是很少有机会独享一个平时坐满了人的空间吧,有几个女孩兴奋地大吼大叫,直到走廊巡视的老师来敲门,她们才终于安静下来。

“南哥你为啥跟女生同桌啊?”老师走了之后,前面的几个女生又凑到我这边小声问道。

“你要是看我这好,你就跟老师说咱俩换。”

“不是,我想问左右两边哪个才是本命?”

“哪个都不是。”

虽说我大概是比谁都向往恋爱的那个人,连身上唯一这么几手算得上爱好的东西,最初的用心都是为了将来能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浪漫一把,但是这初心好像到后来全都给忘了。不过就算有初心,也不太可能是眼前天天看见的这么两个人。

“南哥你这么说,将来要后悔的。”等大帮走了之后,前桌的女生悄悄跟我说道。

“不用将来,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到中医老奶奶允许我全天上学,已经是距离期末考试不到两周的事了。因为我们学校的考场是按照上次考试排名划分的,错过了两次月考的我直接以0分的成绩被划进了最后的考场。以往的时候,越是在考试之前的几分钟,身边的同学越是会抓紧时间多看几眼笔记,希望自己的瞬时记忆能覆盖这两个小时的时间。而这里完全不同,即使马上要考试,大家讨论的也都是一会儿考完了去网吧的人数够打什么游戏。看着他们欢乐的样子,我再次怀疑名次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争的,争与不争都是一天,没有的时候想要去争,争来了之后有担心弄丢。得失与喜乐,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虚的,或许还是见仁见智吧。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虽然这个考场里没有现在班的同学,但我却意外见到了高一的老同桌,当初一起到处搞破坏、给人起外号的兄弟几个里就有他一个。

“这不受伤休学俩月嘛,上次月考没成绩。”

“要不然你也到不了这来,得嘞!”他转过去对着考场里其他人说道:“哥们儿几个,这我兄弟,考好了碾压第一考场那帮的,今儿咱消停点别打扰人家哈,给个面儿。”

“卧槽,这不那谁么!我认得你,咱们倒数第一考场的就等你来翻身了。”

“这么牛逼的吗?这得给面儿啊!”

“妥妥的!”

我有点受宠若惊,他们不说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过名,不过走到哪都有兄弟,走到哪都有人给个面子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身无分文,一个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越过高山,渡过江河,从闹市走到荒山,从科技新城去往历史故地,一路都会遇到老友,一路都能结交新朋,夫复何求!

谢过各位,我开始了高中史上最痛快的一场考试——整个学生时代,我只认真过这一次。成绩和名次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来自最差考场的人,曾经把你们争来夺去的一切、引以为傲的一切,悉数干翻。

高二的最后一个傍晚,我早早吃过饭,一个人来到高三专用教学老前的草坪旁。上一批学长刚刚经历过那场最惨烈的斗争,如今凤去台空,落日依旧能穿过西边高楼的缝隙照进校园的一角,短暂的休假之后,这里又将开启一场全新的战斗。

宁静来之不易吗?

我想这喧嚣,只不过是我们自找的罢了。

“啊!你果然在这里!”

你?果然?

我回头看到一个女孩正弯着腰站在我身后,我并不认识她,但四下已经没有其他的人,看样子或许是认识我。

“哟!”我并没反应过来应该说什么,不过笑着打个招呼总没错。

“那,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谢谢!哎呀我有点紧张。”

“没事,不用紧张,你有什么事吗?”

我完全记不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不得不佩服我们学校这身军绿色的校服,整齐划一,加上校园里占去大半面积的绿化,隐蔽性极强,古人云过的藏木于林几乎也不过如此。

不过我俩这对话,也太像英语听力考试了。

“那个,我想说,你知道吗有一个女生偷偷喜欢你很久了!”

我的天啊!真的,自从我初中开始,从《仲夏夜之梦》到《我为歌狂》,从《最终幻想》到《樱花大战》,可以说对恋爱的故事憧憬得太久了,不过这些一直都跟我没什么缘分。直到你忘了幻想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冒出来一个女孩说有人喜欢你很久了,我甚至都拿捏不准要不要把这高兴表现出来。

我抬起头仔细看看她的脸,是必须得多看几遍才能记住的那种,头发是学校标准的不过肩短发,唯一特别的就是头上别着的那一枚小小的白花卡子。

“真的吗?那她偷得太好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真的!她从第一次看你在运动会上帮同学送水开始,就一直偷偷的……”她双手托着脸颊,说话声越来越小。

“你一说运动会我还以为因为我把跳高的横杆踩弯了呢。”

“没有没有!跳高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帅气!”

“那个……”

“花花!你给我回来!”第一次被女生告白,感觉一切都挺突然的,我还没想好怎么把她的话往下接,从校门那边又跑来了另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白花卡子看到她,一溜烟儿就跑开了。

“同学,她刚才没跟你说我什么吧?”

我摇摇头,不过这个女生看上去可完全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极其匀称,粉白的脸蛋上挂着一个细边眼镜,端正的五官就像日本的少年漫画家画上去的一样,别在耳后的长发显得十分秀气。如果别人穿这身军绿校服是藏木于林,那她简直就是木秀于林一级的,完全藏不住。

“那太好了!她要是说了什么傻话,你赶快忘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还来不及再看上一眼,她便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匆匆地离开了。

这是我见过她们的第一面,之后直到毕业,似乎都没再见过她们。

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就像是一个加长版的黄金周,想到之后就是连周日都要借去半天上课的高三,老师也和我们一样对假期作业没什么想法,心照不宣。

重点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班还换了班主任——八个文科班里唯一一个教数学的班主任。我对原先班主任的印象说不上多么好,起码她那每次都能把推导过程从黑板左上角写到右下角,最后忘了自己要推导什么的那种憨憨样子,在大家看来还是有点可爱的。尽管她平时一直看不惯我这与世无争的态度、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总是不忘训我一两句,不过后来听朋友说,在最后一次家长会上,她是这么跟其他家长说起我的:你们别看人家半年没好好上学,哪怕现在就让他高考、高三不上了就去高考,他也是我教过最好的一个学生。

但新来的班主任显然没有她这么温柔。

返校的第一天,她只是让我们互相研究下想要和谁同桌,因为教室变窄了,原本横排3列、每列3人的布置,只得变成横排4列、每列2人。之后便让大家解散,只留下所有班委。从班长、学习委员到各科课代表,新班主任仔细地和每个人打过招呼,并询问了各自领域内的情况。到最后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和文艺委员的职责后,她甚至都没有正眼瞧我一下。

“那你就是负责班级气氛的呗?”

其实事实本就如此,或许高三本就没有多少时间拿出来娱乐,文艺委员现在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但大家都是一个班级里的同学,难道这一年大家都要被你拿学习成绩区别对待吗?我从未把自己当成过一个好学生,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多好的学生,所谓的被你们称为“差生”的人,大多数都是懂礼貌、讲义气的主,比你们标榜的什么品学兼优不知道还要强多少,就因为考试这么一个成绩、一个除了证明这个时间你会做这道题之外什么都不是的成绩,我们就要被你区别对待?

能评判一个人优劣的标准,只有他的品行。我一直这么认为,也是一直这么做的。曾经在体育课和别的班级抢球场而干了一架,回来的时候我们被老师打过;有个哥们不写作业,还编出了只有逗哏才能想出来的理由,当场就被老师把作业本撕碎过;下雨天把伞借给隔壁小学接孙子放学的老奶奶,结果自己淋透了一身,感冒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也被老师亲自到家里看望过;甚至之后他调去别的班讲课,开学那天看我们几个调皮的男生忘了带学费张嘴问他借,一两千块钱从兜里掏出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样的老师永远都是我们的老师,哪怕他刚走上这个岗位没多久,还不太懂怎么跟学生打心理战,但他只要做出榜样给我们模仿就足够了。

我装怂地回答了一声“是”,之后便也没我什么事了。可今天你这么对我,难免今后不会这么对别的同学,既然你能给我定性成“负责班里气氛的”,我倒偏要负责一下给你看看!

管你带过多少届毕业班,别以为25班会变成只知道看分数的地方。

一周后,我重新把高二的同桌抢了回来,就是那个让我一直看不爽的女生,尽管当时班上特别可爱的女同学一早就和她说好,高三要在一起互相努力学习。虽然感觉有点对不住她们两个,但这个看不爽的女生对我来说同样重要——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老师鼓捣同桌俩人互相比着学习的套路就玩了不下十次,之后如果都是关系好的人坐在一起,保不齐她又玩什么新花样。去年一年,我俩在互相看不爽这一点上已经足够默契了,没事的时候没那么多话说,有事的时候也不会过多地打扰,几乎比坐单人桌还方便。而且就算你想让我俩比,看着对方的脸,我们也都燃不起一点斗争心。

后来想想这事办的也挺失策,反正也是拆了人家的一对儿,不如把那个可爱的抢过来好了!

上午还要上半天学的周日有点难熬,两周后的运动会对我们来说,就像在海上遇难的人们漂流很久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小洲,能让人歇歇就足够了。这次运动会我再没报任何项目,不过根据积分情况和出场项目,计算出如何在体力损失最小、受伤风险最低的情况下,让我班取得最高总成绩的这手好活,还是受到了身为数学老师的班主任的注意。尽管我作为文科班为数不多的男生连一场都没上,但这完全不要紧,因为她的确更看重考试的成绩。

之后的高三第一次月考,你一定很关心吧?

国庆节回来的那次月考,我在让了半张语文卷的情况下,保住了第一考场的席位。严重的偏科假象让她直接在出成绩当天把我叫出去谈话,并对着我不足20分的作文成绩接连叮嘱。我有点想偷着笑,看来她并不知道我之前语文常年霸榜、尤其是作文一直都被别的班拿来当范文用的经历。

把她蒙在鼓里让我有种恶作剧成功了的快乐,毕竟过了大半个学期的空白期,哪怕成绩下降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不想让我的高三过得像传说中那么沉闷,为此我须要让身边的人都能和我一起欢乐,或许分数对你来说是让学生去努力的最终目的,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获得快乐的手段之一。

除了分数之外,我们也极尽所能地从各种地方找乐子,比如午休的时候一起吃馄饨,比谁倒霉能被教导主任抓住;比如大家从教学楼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喊楼下德育老师的大名,看他最后会往哪个方向去找人;比如每堂课下课铃一响,比比谁才是第一个跑到厕所的人;比如每天中午放学,比比谁能跑到食堂点第一道菜。

尤其是抢中午饭这一点,应该算是每日任务里意义最为重大的一项。不仅是为了吃上最热乎的饭菜,最重要的还是能在少得可怜的午休时间里多抢出几分钟的自由,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在这一点上的共识是绝对的。要抢时间,早吃是一方面,快吃是另一方面,我没算过自己到底能吃多快,但大概五分钟不到的速度,在整个高三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这样风卷残云的吃法,对肠胃的负担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午睡之前去蹲坑已经成了我一项新的作息规律。作为我三年来唯一的死党,老大也因为经常顺手给我带纸过来,而得了一个“送纸观音”的新外号。

算下来时间好像也没抢下来多少,有点得不偿失。后来我决定在金盆洗手之前弄懂一件事——全校吃饭最快的人到底能有多快。

于是乎我们班举办了一届为期一周的吃饭大赛,那次我才真正知道全校被学习逼得无处发泄的男生原来有这么多,可即便是这样,最终的决赛还是缩小到了我们班的范围。

我和另一名男生,晚自习前相同的盒饭,一盒定胜负。

说起他吃饭的速度,一直是个谜。很多时候我们甚至还没走到食堂,就已经在半路上看到他从食堂往回走了,甚至仔细回忆一下,我们在之前都没见过他吃饭!唯一的记录就是之前两场比赛,有女生回来用“不是人”三个字形容他吃饭的样子。

开始前,我班女生们一边倒地站在我这边,这种感觉就像大家对弱势方的关照一样。随着掐秒表的女生一声开始,我开始了高中时期第一场以我为主角的比赛,只不过作为视线焦点的历史持续了不到2分钟——1分55秒,对方直接结束了比赛。

在女生们一片同情的鼓励声中,我勉强在2分30秒之前结束了战斗,从那往后我再也没想过要在吃饭上抢时间。

东北的冬天来得很快,十月底的一场雨夹雪就能在秋天与冬天之间画上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高三的时间也是一样,本该如水般流动的日子沾上了一科又一科的卷子,便仿佛凝固了一般,你再记不得哪片回忆从身边流过,却不得不在一回头的时候,发现很多东西都已经离你而去。

原本跟我关系最好的那几个集体存在感稀薄的女生,大多已经离开了教室开始备战艺考,桀骜不驯的那几个兄弟也大多不会再出现在晚自习的课堂上,唯独在春节放假前的一天,我们班才终于凑齐了原本的全部阵容。

为了这不到十天的假期,班主任数学老师精心挑选了七套卷子,其他老师也都各自留了三四套,唯独英语老师没有留一丁点儿作业,只跟我们留下“回来的那场考试帮我争口气”的约定。我班的英语成绩在全年级二十几个班里一直算是倒数,哪怕她这位全校最强的英语老师调来也没有一点改善,高考倒计时开始前,她似乎决定赌上所有的运气在我们身上放手一搏。

然而她失算了,班上很多优秀的同学在那次考试折戟,英语单科的平均分更是直取了全年级最后一名,班上英语成绩最高的同学甚至还没有进全校前200名。

出成绩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把一直排名靠前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叫出去,我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但很多女同学是哭着回来的。

那天晚课,英语老师却什么也没说。

望着自己又一次踩在及格线上的英语成绩,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件忘恩负义的事。我也说不上自己是受了哪家思想的熏陶,只是一直觉得行走江湖,一个义字是根本——哪怕眼前最大的江湖也就一个教室的方圆。

我特别想抽自己一顿,当时除了英语,剩下的几门课想考多少分就能考多少分,但是英语是真没这实力。我好像天生没有学外语的这根筋,无论怎么学都学不明白,或许这也正是第一次见到我同桌时,对她生出莫名敌意的根源吧。这之中有嫉妒,而把自己的无能迁怒于她的轻描淡写,更多的或许是我的卑鄙。

“下回考试觉得自己能行不?”不知道老师是不是在心里尝试过很多说法之后,最终才选出这句话。

这让我想起曾经大一军训的时候,我们的教官也是全场最温柔的,而我们班也是全校练得最差的,为此教官还挨了上级的训。当时他带着已经被训哑了的嗓子问了我们类似的话,我们用尽所有力气在夜跑的时候大喊着能。

当这一幕场景从我眼前闪过时,我像那次一样大喊了一声能——安静的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集中到了我身上。

老师不知是感动的,还是真被戳到了笑点上,说话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笑:“我谢谢你,我真不指望你能考多高,能比90分及格线多考10分就行,别老在线上悬着。不过你这份心意我是真领了,其他人还有想要逼自己一下的吗?”

同桌的女生把手举了起来,平时比较擅长英语的同学也都接二连三地跟着举起了手。

“行了,这就够了,啥也不用说了。留给中国队的机会不多了,下次就是第一次模拟考试,大家加油吧!”

负责班级气氛这事我做到了,但我这次还想要做到更多。没有什么考高分对得起自己的想法,只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弥补自己忘恩负义的过失。

周六午休时,吃完饭正准备去散步的我,在路上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

“还不赶紧回去做套卷,看看你这回都考成啥样了,下回一模了,你想考第几啊?”

“不知道啊,老师你让我考第几,我就考第几,上下给我十名左右的误差就行。”

“行吧,那你乐意上哪去就上哪去吧。”

一个月后的第一次模拟考,我意外地把英语排名的最高纪录刻在了年级前十。英语老师说之前本来有预感大家这次成绩会提高很多,所以特地买了一些别头发的小卡子准备发给排名靠前的同学,因为以往的经验我班男生从来没有英语成绩高过女生的时候。

“你说你还跟我来真的,”英语老师这次是真乐了,“压根也没想到咱班第一这回是你啊!这可咋整,买的奖品全是给女生准备的。”

“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谢谢老师,还好我同桌是女生,我送给她了哈!”

“唉呀妈呀,你这熊样咋还殷勤上了?”

“我这回运气好蒙来的成绩,反正她经常考第一第二的,下回有男生能用的奖品她在给我呗,完了就扯平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你就不会下回也考个第一难为难为我?”

这之后没过多久,就听老师说北二外的人来我们学校招小语种专业的学生,我因为这次的全校排名而成了重点关注对象。但我谈都没谈就直接放弃了,理由就是自己本没有足以考到这个名次的实力,只不过偶尔运气好,多蒙对了很多选择题。

“南哥你考虑一下吧,机会这么难得,而且这次找的是小语种啊,也不用非得学英语。法语、日语什么的,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啊。”

那天吃过晚饭,高二休学时每天晚上告诉我今天课程进度的女生,逮着在操场上走圈的我,劈头上来就是这一句。

“我可能不适合学外语。”

“不适合怕什么的?你不是一直在做所有人都认为你不适合的事吗!”

“机会难得的话,我就不跟人抢了,你知道我性格的。”

“学医,是救不了中国的。”

我听完长舒了一口气,这就是真正的朋友吧,不管平时离得多远,不管多久没再交谈,但内心的志向总是无须多言。

“可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那个旧中国了。”

这句话说出口,我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明亮了!一百天的高考倒计时不仅没那么紧张,我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快点到来,这之间翻来覆去的卷子已经像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折磨。之后的路没有什么选择或者权衡的迷茫与不安,因为想做的事正是我认为该做的事,我想现在就去做,去把我整个高中时期都没有来得及挥洒的青春,燃烧到无尽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

然而这次最盛大的热血,却在第三次模拟考试之后彻底被浇灭了。

“同学,你的辨色能力无法当医生,也不能参军。”

高考体检时,体检中心的白大褂拿着报告对我说。

“不能当医生?”

“尤其是中医的话,现在的视力不好办啊。”

“你不是想从医吧?”当时同学都已经去外面站排等车,只有我和班主任老师在这,她问我说:“文科生想要学医的话很难,不是不可能,我只能说很难。”

“没事,我没打算学医。”我很自然地回了一句。

其实这种场面,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不是只有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崩溃地跪在雨里,才算对梦想有一个交待?世俗的眼光总是这样,如果表现得不够悲伤,好像就在说明投入的感情不够深、付出的精力不够多一样,不仅不值得同情,而且还顺带着打上了一个写着虚伪的标签。

可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悲伤。高三这一年里,每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看星星,看时间就像眨眼一样,从晨曦瞬间变成了星霜,却留不下一点回忆,留不下回忆让人记住今天究竟是哪一年的三月三号还是四月四号。哪怕老天眷顾,能活到一百岁,日子也终究三万来天,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能做想做的事的日子,稍一迟疑,便抵不过匆匆二字。面对已经无可挽回的事,与其在悲伤与悔恨间往复,不如尽早地抱着经验回归,去试着把握更真实的未来。

但对个人来说特立独行的真实,在周遭看来往往都被归为虚伪一类。我一直在与周遭的视线抗衡,努力地做出让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选择,费尽心思打翻所有人的期待,最后再付出常人几倍的功夫,去让那些认为我已经完蛋了的人大吃一惊。

可我得到了什么?除了周遭的惊讶与佩服之外,一无所有。我用尽所有的心思和努力,把枷锁一件件从身上卸下,不知不觉眼里竟只剩下枷锁。风花雪月、思念的人、梦想的光辉,不知道是否都曾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

生而为人,你我或许天生就在反抗着什么,但那决不该是为了反抗而去反抗。即使历遍荆棘坎坷,若翻过山峰仍看不见风景,那必是因为掉进了虚无的深渊。

“怎么不去照相呢?大家都快照完了,就差你了。”我们的毕业照定在了高考封校的前一天,即使藏在靠边的树荫里,最后还是被班主任给逮了出来。

“照完集体照就行了,个人的我还是免了吧。”

“个人的可以免了,但是还有那么多同学等着跟你合照呢,你这人气中心,该不会努力了三年,眼看要高考结果害怕了吧?”

害怕?我的确是有些害怕。不过怕的不是高考本身,而是高考之后的自己该如何做出选择。拿个足以任选学校、任选专业的成绩不难,难的是之后再没人想要束缚我,那时我又能去反抗什么呢?

“人气中心?我哪来什么人气,老师说笑的吧。”

“自打我当老师以来,十几年的时间几乎一直在教毕业班。十几届,出了多少成绩优秀的人,有的我都已经记不得了,唯独你们这个班,很多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我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努力,也很懂礼貌,平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当然忘不了。”

老师摇了摇头:“我教的学生里,不会学习的很多,但不努力、不懂礼貌的从来都没有。”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可能是因为我没当过老师吧。”

“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文艺委员。刚接手班级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一个负责在班里活跃气氛的,但就因为这个气氛,一年来班级没有一天疲劳过,每个人都发挥了自己的个性。这一年,你做得很好了,人气中心当之无愧。话都说到这了,还要人请你去吗?还是说你非得等语文成绩也拿个前几名才敢去?”

“不用了,语文的话,至少咱们学校还没有能把我压下去的。”

“就你这没事考三四十分的还说大话呢?”

我挥了挥手,走出六月初的树荫,重新回到朋友们的欢呼中来。我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至今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这并不碍事,因为此刻的我正活在这阳光下,在这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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