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忽然醒来了。
伊似乎是从梦中醒来的，却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忘记，又觉得有什么做错了。沉重的寒意，上下四方涌来。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看不到尽头的空间里，零零碎碎的漂着许多光芒微小的蜡烛。身边是一个令人怀念、十分亲切的结界；不远处，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疙瘩。
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什么，只是茫然地望向远方。
宇宙似乎比记忆中暗淡许多，银河也衰败了，便是身旁的几颗土块也显得格外干涩。
白矮星眨着眼，投来淡漠的光，恒星残骸沿生疏的轨道松垮的滑行，逐渐被引力拉出星系，抛向冰冷的夜。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
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接着丝缕交织的身体一颤，便发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刺穿幕布似的黑暗，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骇人的强光间走到结界旁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色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时空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引力波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星海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
但伊自己未曾想什么，只是不由得躬下身，将身边的结界轻轻抱起，不弄破的小心打开，似在剥熟透的橘子。
伊将脸贴上结界向孔里看去，便见到难以计数的灵魂，正成串的呆在内纹丝不动，上面没有一丝污垢，每个都如此的干净而洁白。
伊却疑心这些灵魂有所缺少，便仔细去点数，不知道数了多久，恒星熄灭了几颗，才算明白了一个没丢，于是脸上便有了笑。热气从伊的毛孔吹拂出去，将不巧经过的小行星烧成灰烬。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结界里的灵魂，想伸出带着尖刺的手指去拨，又像怕弄伤它们一样缩回。随伊的手，整片星空都晃动起来……
结界毫无回应，伊却也没什么期盼，只是笑望，笑里有说不尽的欣悦与慈祥。四面八方的寒意越发沉重，仿佛锋利的钢钳挤来。伊不由得身子抖了抖，看了眼手上的结界，于是着了慌，急忙将其用胸口捂住，免得受了风，散去了珍惜的热气。
死寂的寒潮接连袭来，伊抱着结界，逐渐头昏眼花，以至乏了力。不知过去多久，伊眯眼瞧去，只觉得宇宙更加暗淡了，远处的光亮正在接连熄灭，或者那些光亮早已灭了，现在才消失在伊的眼里。
倦意不停的钻在伊身上，再也抵挡不住。伊不由的喘息一阵，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只是那结界还紧紧抱在怀中。
....
轰！！！
在这震撼时空的声音中，魔女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宇宙的一侧直溜下去了。
伊单手将结界抱在臂弯里，伸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连忙另一手胡乱抓去，揪住了几颗黑矮星，这才止住了再向下滑的趋势。
伊定了定神，瞪大了眼四处瞧去，无不是一成不变的黑，只剩伊自己身上发出的光，还能照见近处的事物。
星系中央的巨大黑洞，正吞噬未抛出的零碎物质，深红色的尾迹仿佛宇宙间的一道血痕。环绕的许多小黑洞相互挤压与合并，撞击在太空上发出巨大的嗡鸣，仿佛棒槌敲出的激烈鼓点。
这时见有几个铁盒子荡过来，伊一把抓住，这才发现上面又有透明的地方，借自己身上的光看去，伊发现是些怪模怪样的小玩意，正躲在铁盒子里，脑袋上还罩了圆壳。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毛刺虫。
“奉献魔女……请拯救这个宇宙吧……”那长耳上套有金环的小玩意，红眼滴溜溜转，断断续续的说，“……计划失败……能量枯竭……宇宙濒临灭亡……”它边说边不住的摇头晃脑。
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它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昂着头，一面“魔女魔女”的只是嚷，接着又都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们闹得心烦，颇后悔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
伊觉得臂夹的结界碍事，便向四处看，看见有一队手举蜡烛的使魔仍在附近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将那结界搁在它们的身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使魔们似乎点一点头，成群结队的驼远了。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远方的景象。落单的粒子以黑洞辐射的形式释放出去，似是突兀冒出的白线。时空反复的压缩和伸展，黑洞逐个蒸发殆尽，消失前在伊耳旁炸了一声，然后亮起一个光点，像在宇宙中放了一串鞭炮。
伊忽然瞥见有一个生物正在白着眼睛呆看伊；那是藏在铁盒里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孵化者的计划失败了。”那一个就凄凉可怜的说，“因为你许下的愿望，宇宙的运行规则更改了，情感能量系统彻底崩溃，无法继续生产魔法少女和魔女，……”
“什么？”伊向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宇宙正在无可避免的走向死亡，恒星接连熄灭，黑洞不断蒸发，质子将会衰变，最后只剩下光子和轻子……”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另一个盒子里的脸，也用圆壳罩了脑袋，可样子又有不同，铜铃似的眼睛安在脸上，脖子伸向外边。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除了自己结界外还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生命，所以也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如果质子的寿命无限，有强大的暗能量不断加速，可能因为零点能作用产生大撕裂……”
“什么？”伊大约仍然没有懂。
“宇宙热寂，……”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转头，另外去寻觅，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罩圆壳的玩意，浑身铁铸的一般，蠢笨的飘在前面。它见伊看过来，便僵硬的回望，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有那机械眼间或一轮，还可以表明它是一个活物。
伊料想它和罩圆壳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便问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它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绝望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绝望罢？”然而它也问。
魔女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宇宙。无不是一成不变的黑，非常深，也非常纯粹。伊站起来，用手臂探去一搅，然而什么也摸不到，竟和彻底的虚无相差无几了。
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指甲弹出一团光去，打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那块暗就重新发起光来：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的主意了。
伊从此不断向宇宙中泼洒出光焰，新的恒星从这光焰里诞生，宇宙亮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不比先前，——远处是死寂虚无的宇宙，近旁是惨白晃眼的冷光，毫没有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宇宙的整体熵被伊注入的能量打破，这种非热寂的扰动在宇宙中不断接力，干涸的银河重新蓄满了水，这水又向另外的星河涌去。物质重新开始衍化，回到基本粒子的状态，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颗行星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崭新的恒星闪烁着耀眼的光波，投来精力充沛的辐射，宇宙又变回了伊记忆中的明亮。然而伊觉得还有什么不足，想要再去补全，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伊在长久的怅然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况又头昏，两眼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了冰晶颗粒，一捧一捧的填在旋转的行星边上，想要拼出记忆中绚丽的光环。诞生不久的行星还未冷透，蒸得冰晶澌澌的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宇宙风暴又不肯停，夹着陨石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看不到尽头的空间里，零零碎碎的漂着许多光芒微小的繁星，好像镶嵌在绒布上的宝石。但不知道谁是什么。这时候，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
宇宙仍然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遗民们终于来到了，因为它们等候着望不见光明的时候，所以到得迟。
它们驾驶一艘飞船，脑袋上罩着透明的圆壳，躲躲闪闪的攻到魔女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它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修了太空基地，因为这一处熵值最低，还有很多能量可以开采，它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它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它们是魔女的继承者，同时也就改换了基地的名字，写道“奉献号”。
它们又去寻魔女所珍贵的结界，却总也没有影。大约使魔们是并没有懂得魔女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觅食，结界也就无声湮灭了罢。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魔女结界，至多也不外乎梦见了几缕白光。
（本文改自鲁迅《故事新编·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