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钦天监有本上奏,佐引《诗经·小雅》:“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指泾河水位上涨,恐有水灾危害京师,须选一德才兼备,且出身高贵的女子,在大巫祝主持下嫁与泾水之神——也就是人祭。
是夜亥时,应天侯洛明宇上奏皇帝,称长女洛红霜忠君体国,自愿承担此责,皇帝当即大悦,子时,门下省已将圣旨发至应天侯府,在称颂应天侯不亏为一门忠烈,并赐予金箔,并封侯府几位年幼的子侄辈爵位之后,允许了洛红霜的一片忠心。
辰时,早朝,钦天监将此旨意代传百官。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洛红霜将“嫁”与泾水之神。
我们再说说洛红霜这个人。
洛红霜为应天侯府庶出的长女,其母本为侯府正妻的陪嫁丫鬟,比应天侯夫人年长两岁,夫人嫁入侯府多年无有子嗣,为了能延续香火,侯爷才将洛红霜之母收入房中,次年便诞下洛红霜。
虽然非侯爷心心念念的儿子,且其母出身不高,但洛红霜天资聪颖,才色双绝,七岁入国子监司下蒙学读书识字,乃是本朝第一位入国子监读书识字的女子,十岁更是拜当朝大儒方仁为师,虽然本朝并未为女子进入仕途经济开辟道路,但民间盛传,若洛红霜能参加科举,至少也是会元之才。
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深明大义,如此女子,自然也是当世儿郎的憧憬。
十五及笄之后,说亲之人便踏破了应天侯府的门槛,其中不乏王爷、宰相之子。
然皆被应天侯婉拒。
原因无他,只因为洛红霜早有婚配,而对象,正是当朝太子。
事情的缘由众说纷纭,但最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是当初洛红霜进入蒙学是为应天侯刻意安排,因为早就知道太子也乔装改扮在蒙学念书,洛红霜以伴读的身份接近太子,是为近水楼台,但也有说,她和太子的初见乃是由于一次皇后亲自举办的宴会。
不过无论何为真实,太子与洛红霜自幼相识,并订下婚约,却是事实。
既然是未来的太子妃,为何又被泾水之神“横刀夺爱”呢?
关于这件事,京城百姓却并不意外。
因为就在此事发生的四天前,皇帝已经降下制书,解除了婚约,未来太子妃的人选,改为洛红霜异母妹妹洛芳菲。
皇家的事,本就波谲云诡,为何弃素有才名的洛红霜,而选择没那么名气的洛芳菲,其中缘由平民百姓很难了解清楚,也是一人一个说法,众说纷纭。
但既然是废太子妃(候选),今后的人生路,便已注定,太子不要的女人,没人敢要,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是未来太子妃,或者说,未来的皇后的一个“参照”,若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倒还好说,一旦皇后有失,一定会有人把她搬出来大做文章,以此指责皇后的失德,甚至对皇帝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曾经站的有多高,如今摔得便有多狠。
因此,“被自愿”成为泾水之神的新娘,便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八月十八,午后恶风。
洛红霜凤冠霞帔,端坐在八人抬着神舆中,红纱幔帐将她笼在当中。
她面无表情,冷如冰霜。
她本无所欲求,为何却落得如此境地?
她只想成为那个人妻子,那个在万人中间,却独对她一人灿笑的阳光般的少年,那个曾对她发下毒誓,定要让她母仪天下的男人。
她不想母仪天下,她只想常伴他身边,只要不让他丢脸,足矣,因为她知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皇帝不属于个人,于外,他属于文武百官,属于天下万民,于内,他也是后宫三千佳丽共有,她从未想过独占。
因此,太子那些风流的传闻,她都是视而不见,也全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中有任何的嫉妒,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事情。
她从未有过不满。
直到有一天,她前去探视“养病”中的太子,偶然撞见,他在寝宫中的丑事,而对象,却是她的亲妹妹……
水漫过神舆,大巫祝带着年少的神婆、神汉在岸边跳舞、祈祷,祷词期盼五谷丰登,天下太平。
然而,对她,却是悼词。
神舆本就是用浆糊临时粘合而成,为的就是能让它在适当的时候化开。
就是此时。
泾河滔滔,自午时刮起的大风在河中掀起浪潮,洛红霜落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噬。
“不……”
她刚要张口,水便灌进她的口鼻,让她疼痛不已。
不!她不想死!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要遭到如此对待!
为什么他要如此待她!
为什么她的亲妹妹要如此背叛她!
不,他们不重要,直到此刻,洛红霜才意识到这些人在她的心里一点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
为什么疼爱她的爹爹要任由她落到如此境地!
他明明可以阻止的!他为什么任由太子和芳菲胡说,为什么要自说自话的就任她“被自愿”!
为什么!
河水如此冰冷,灌入身体却像火一样的燃烧起来,并进而点燃了她久违的怒火。
她不想死!不想!
他们不能这么对她!
洛红霜拼命将手伸向水面,她会游泳,还游得非常好,可是她的脚上拴着的铁索不停将她向下拉。
水面离她越来越远。
救命,救命……
她在心里绝望的求救,哪怕知道,此刻绝不会有任何人来救她,可是……
呼——
恍惚间,洛红霜仿佛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鼾声,以及……
“何人如此吵闹,打扰孤王的睡梦?”
洛红霜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水中,怎么可能会有人在?就算有,也是泾水之神吧?
难道是水神来接她了吗?她本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灵存在,但此刻她只希望能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她不想如此孤独的死去,在这漆黑,冷漠的水底。
此刻,她的心中萦绕着无尽的绝望,她的嘴微微翕动,然而,这个举动只让更多的河水灌入身体。
泾水之神,请带我走吧……
“泾水之神?你说的可是泾川君?真不巧,孤王已经把他吃入腹中。”
这个冷漠而狂傲的声音再次响起。
洛红霜终于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与此同时,两团血红的幽火从漆黑的河底缓缓升起,在那背后,隐约潜藏着巨大的黑影……
但在看清楚之前,她的意识,却已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