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 ,残阳如血。
江南十二刀客一字纵马排开,身前是沙漠,身后是落日。
一匹纯黑的骏马锁在他们身后由精铁打造的牢笼里。
头高少说也有九尺,背宽似牛,腿粗如柱,背上鬃毛犹如龙鬃飞起,全身好像泼墨一样漆黑如夜,唯独四蹄洁白如雪。
九条铁索将它牢牢锁在笼底,可这畜生却还拼命挣扎,一张巨口向天嘶鸣,其声不似马叫,却类虎啸龙吟,坚固的牢笼被它震得哗楞楞乱颤。
“大哥,那魔头当真会来?”
“会来,肯定会来。”
十二刀客大当家刀狂笑哑着嗓子说道。
时近傍晚,空气里依然是燥热难当,刀狂笑用手不停地擦着头上的汗,他略过耳边那道蜈蚣疤,就好像怕被烫伤一样,不自觉浑身哆嗦。
他仿佛是要说服自已似的,喃喃道:“会来……她肯定会来!她看上的东西,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刑州金刀王的紫金环眼刀、大内镇宫之宝的金缕玉蚕丝甲、河北陈家的五眼鬼面……这两年,江湖上多少血雨腥风都是这女人为了夺宝挑起来的?现在她要这妖驹‘乌烟踏雪’,就肯定势在必得!”
“还有河洛灭门惨案,据说也是她所为,只为了得到司马世家的《武侯八阵图》,她就杀了司马世家上下三十多口。”
日落西河,天色渐昏,打远处,一个人影出现了。
骑着一头杂毛的毛驴,一身雪白的儒袍,鞍座左边挂着酒葫芦,右边挂着一把锋利的钢剑。
刀狂笑等人立刻紧张起来,他们横刀立马,听得那人欢快的唱道:
“来也多,去也多,来来去去有几波?
风一波,雪一波,风花雪月几蹉跎?”
这人骑在驴背上,全身很是松弛,毛驴往前走,嘴里悠哉的哼唱着。
刀狂笑脸色稍微放松了些。
心下既是失望,又是庆幸:不是她,不是她……
“站住!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云非我,雾非我,云里雾里皆非我,
你非我,他非我,安知红尘真有我,
莫念我,莫说我,人前无你也无我。”
那人一拍驴背,这驴就站定了,只见他斜歪着身子,颇有些倨傲的言道:“是刀狂笑吗?”
“阁下可是天山派‘独行剑’岳非我岳大侠?”
“大侠不敢当,无名山人岳非我,我听说刀兄广广撒英雄帖,又引这魔头来劫驳马,故骑着驴,带着青锋剑赶来助阵。”
岳非我说话之间颇为自得,他用手敲了敲剑柄,好似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神兵利器,只要他抽剑出鞘,无论什么样厉害的敌人最终都要灰飞烟灭。
“能多一人帮忙,自然是好,只是不知岳大侠也和那魔头有什么恩怨吗?”
“嗨,说恩怨,也算不上,只是那魔头趁着我不在,从我们天山偷走一件东西,我想讨回来,再说了,就算没有这层关系,这魔头杀人不眨眼,江湖中人也是人人得而诛之,岳某习武之人,自当为武林除此一害。”
“岳兄所言极是,但岳兄可知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一旦先手,请千万不要迟疑!”
岳非我看刀狂笑一脸严肃的告诫,心里忍不住想笑。
要不要这么严重?岳非我那憋笑的脸上仿佛在这样说着。
正在这时候,那边又有人影出现。
来者七八人,都骑着马,刀狂笑定睛看去,却也认识,乃是塞外有名的通天镖局的镖师,近的前来,互相自我介绍着。
“想来各位也是吃了那女魔头的亏吧,但还请千万当心。”刀狂笑依然是对他们如岳非我一般的告诫。
“这是自然,俺们兄弟几个为虚王押镖,却被那魔头劫了道,十几个兄弟横死路上,今天不全在她身上给讨回来,绝对不罢休!”为首一人愤愤然道。
他年纪三十多岁,一脸虬髯,背负两个西瓜大的金锤,正是人称“锤通天”的塞外锤王王金锤。
这么多江湖好汉很少会聚在一起,而今天却都为了一个目的。
或者说一个女人。
飒飒西风垂落漫天的残霞,入夜的沙漠寒冷彻骨。
一轮明月悄然挂上夜空,白冷的光芒映射着漆黑的沙海,月盘大的骇人。
江南十二刀客,天山岳非我,塞外锤王王金锤以及八个手下镖师,这二十二人站在着瑟瑟寒风里,不时有人念叨着“是不是不来了。”
王金锤和岳非我分立刀狂笑两边,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
“二位莫非以为她不会来了?”刀狂笑目光投入大漠的黑暗之中,口中却清晰的说道。
“我们这里这么多人,怕是她得到什么风声了吧?那魔头就算传的再神乎其神,她也就只有一个人不是?”岳非我笑道。
“虽说是手段凶残,但说到底,她能杀那么多的人,靠的还是偷袭吧?”此时候,王金锤也有点不耐烦了。
“不,”刀狂笑断然否定,“‘哑阎罗’从来不从背后偷袭,她每次都是在正面光明正大的打败敌人,再把宝夺走!而且‘乌烟踏雪’乃是传说中的妖驹,从来未曾有一人驯服过,是天下第一的名马、狂马,她绝对不会放过,而且也绝对会从正面将它抢走!”
岳非我嘴巴张开,似乎想要问什么,却又慢慢的合上。
他看着手中的剑,剑在抖。
人未动,剑却先动,仿佛这青锋剑察觉到了什么。
一直嘶吼着的乌烟踏雪却在此时异常的安静,它也察觉到了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知道,“她”来了。
沙漠的夜晚很冷,加上今夜风大,冷风卷着黄沙直往衣服里钻,让人浑身不自在。
叮铃——!
铃声响的很唐突,在场所有人一时悚然。
刀狂笑手按挎在腰间的鬼头刀,皱眉往远眺望。
昏暗的沙海,幽冷的蓝色月光,一个纤细瘦削的身影正往这面走来。
脸上戴着川剧一样的面具,面具上以金线和宝石勾勒出五只眼睛的模样,加上狰狞的獠牙,彷如阴森的幽都鬼吏。
这人个子不高,甚至于说很矮,可能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四肢纤细,手腕和脚踝上都各挂着个铁铃铛。
外罩着白色的斗篷,内里是黑色的短衣,裙子刚刚过的膝盖,下摆破烂不堪,双脚没有穿鞋,就直接光裸的踩在热气未消的沙子上面。
腰间悬着一柄长剑,这剑光剑身就足有一米五,在这瘦小的身材的衬托下更显的夸张。
剑柄上也挂着一个铃铛,而那铃声正是从这颗铃铛里发出来的。
这倒也奇怪,身上挂着五六个铃铛,却只有一个能发出响声。
刀狂笑紧张起来。
“小心,她来了!”
王金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虽然听过很多的传闻,却想不到本人如此娇小,个子不高,身子不壮,拿着一把夸张的长剑,若是在其他场合见到还以为是唱戏的。
真不明白刀狂笑到底在紧张什么,更不明白像她这样,是怎么趁着他不在劫了他的镖,还让他折损了手下十几个最好的镖师。
“哼!俺们现在这里有将近一百人,还怕她一个小娘们儿!你们都别动手!让俺去会会她!”
“王兄!慢着!不可冲动……”
刀狂笑刚要劝,却被一旁的岳非我暗地里拽了下。
岔神的功夫,王金锤一挥手:
“弟兄们,跟俺来!”
王金锤带着他手下的镖师,向着那女子就打马而去。
王金锤号称“锤通天”,乃是响当当的塞外锤王,那双紫金锤又名“双狮吼金锤”,个头不大,重量却每个都足有八十斤,贺兰山一战,双锤连碎塞北马帮七大洞主和其手下无数头颅,早就是江湖上的传奇。
刀狂笑一脸诧异转头看向岳非我。
“岳兄,这是何意?”
却只见岳非我似笑非笑,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
刀狂笑马上意会了:这是让急躁的王金锤去试刀,如果能杀了那个女人自然是好,就算杀不掉,也好磨磨她的锐气,剩下的人好坐收渔利。
刀狂笑领会了对方意涵,自然是点点头,和岳非我一起立马站着观瞧。
王金锤和手下镖师骑马把那女子围作一圈。
女子步子本来走的慢,现在倒是完全停下来了。
那张鬼面向四下里慢慢的环视,然后停在了王金锤的身上。
“哼!你这娘们!你劫了俺的镖,俺却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听说你杀人从来不报姓名,所以做了这么多的恶事,在江湖上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人人都说你是‘哑阎罗’!莫非你真是哑巴?”
女子抬起头,那张鬼面正对着他。
王金锤认出这鬼面正是日前河北武林世家陈家被夺的“五眼鬼面”,这鬼面上的五颗宝石据说曾经分属于历史上倾国绝色却下场悲惨的五位佳人,乃是无价之宝。
“不是我不说,只因为你们来不及问。”
毫无征兆的,面具里传来说话的声音,王金锤和其他人顿时诧异。
因为那分明是个少女的声音,还带着稚气,这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哑阎罗”竟然是个顶天十七八岁的少女?
“你……”
王金锤刚说了一声“你”,突然左眼一黑,他心里暗叫不好,伸手就去摸金锤,但此时已经晚了。
同来的镖师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见那女子突然一剑就捅进王金锤的眼窝里,连她什么时候拔剑都没有看清楚。
再下一秒,一颗银珠碰的一声从王金锤脑后飞出!
显赫塞外二十余年的“锤通天”王金锤毙命当场!而在场所有人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刀狂笑和岳非我几乎同时拔出刀剑。
而这短短的几秒之内,那女子手中剑又连续封死了四名镖师的喉咙!
面具下面传出口哨声,飞到天上的银珠好像有生命一般,一个漂亮的弧弯,又返还向她的剑尖。
女子手里那把出鞘的长剑外形极为奇特,剑刃窄而薄,中间一道血槽却是正反通透,剑尖有一个细微的开叉,这让整个剑身分成了左右两个部分,待那银珠飞回来,珠子正好从剑尖嵌入血槽,却如铁水化开,流遍整个血槽之后,迅速凝固,让剑身又回归为一体。
“小贱人!哪里走!还我‘子午沧溟剑’!”
岳非我一改从容,突然拔剑,刀狂笑一看事到如今,也顾他不得,命令江南十二刀客全员拔刀上去,指望着能在乱军里把这女子斩杀!
此一战,可谓是群狼战猛虎,只不过那一虎却是胭脂虎。
就这一只胭脂虎,却也是凶猛地跟蛟龙一般。
天山轻功,天下闻名,然而,岳非我离了驴背,两脚在空中一打蹬的功夫,还未到得那女子跟前,镖师已经全军覆没。
真是好快的剑!
那鬼面森森的抬头望着他,岳非我立刻感觉一阵的恶寒,情急之下,他使出天山最有名他也最为之自傲的的“华清长恨”剑法!
此剑讲究快、狠、准,一来为技,二来为势,剑未出鞘,杀气先到,拔剑出鞘,神苦鬼啸!
“‘上穷碧落下……’”
岳非我剑诀刚念了一半,脖子突然一凉。
在这一瞬间,岳非我仿佛顿悟了什么,整个世界的运行都变得缓慢起来,空气里的沙子是如此的清晰,甚至连沙子上的纹路在他的眼里都变得无比的通透。
他看见一只光脚的脚尖踩在飞扬的沙粒上,另一只**替着向前迈进,就这样如空中漫步一样的轻功,就算是岳非我也从未见过。
缓慢的世界在一瞬间加速,岳非我的动脉早就在他出招之前就被割开,鲜血如瀑布般喷溅出来,将黄沙染的血红。
“你叫什么……”
他几乎是后知后觉的喊道,可是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空中掉落下来。
“五眼鬼面”下一个目标锁定在了刀狂笑的身上。
声名赫赫的两大高手连招都来不及出就殒命当场,刀狂笑就算不出手,也彻底认清了双方的差距。
王金锤,人称“锤通天”,一对双狮吼金锤打遍塞外无敌手。
岳非我,人称“独行剑”,在使剑的高手里号称“天下第三”。
而他,江南十二刀客之首的刀狂笑,连个江湖诨名都没有,身后那另外十一人,也只是武功平平。
但他人多,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一对十二!
……
……
刀剑如梦,转瞬即逝。
刀狂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黄沙掩到他的胸口,身边的沙子都被血给染红了。
除了他之外,江南十一刀客全军覆没。
刀狂笑觉得嗓子痒的不得了,大概是打斗中沙子进到了嘴里,他想伸手去挠,抬了半天的胳膊,却始终没有任何的缓解,这才后知后觉,他胸部以下,连着两条手臂被齐刷刷的切断了,下半身正压在其中一个刀客的尸体下面。
“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两眼浑浊,但耳朵却奇迹般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这时候,他又听见了铃铛响,同时一股紫丁香的芬芳窜入鼻腔。
“咳咳……好香,噗——!”
这句话说完,粘稠的鲜血从口鼻里喷出来,糊了他一脸。
铃铛不响了,声音就停在了他耳边。
他感觉有人顿了下,但眼睛被血糊住,却看不真切。
“你没死。”少女的声音冰冷而清澈。
“我、我……咳咳!我见过你!”
“我知道,”她慢条斯理的答道,“去年中秋,金刀王崔壮的‘试刀会’,你也在,你是第二个在我拔剑之后却没死的人。”
“你记得……我,荣幸……咳!”
“你要死了,乌烟踏雪,我带走了,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有……有,你,你到底叫,什么……”
她顿了一下,把手伸到面具上,将其从脸上拿下来。
沙漠的月光照在少女的脸上。
唇红如血,肤白如玉,她有着足以让人窒息的美丽容颜,一双眼眸却没有任何的光泽。
原来“哑阎罗”并不哑,却是个盲人。
“墨染白。”
“原来……墨染……白……好名字!可惜……就……就我知道……”
“扬名天下本来就不是我的目的。”
“那……为何……夺、夺宝?你、你不像……咳!爱财……爱财……”
“我知道,‘质本洁来还洁去’,等我死了,这些宝物也带不走,我要它们,不是因为我爱它们,而是因为它们能帮我。”
“帮……噗!”
刀狂笑已经完全不能言,泛着泡沫的血浆从他五官里不停的喷出来,但墨染白那双失去光泽,不能聚焦的双眸里却只有虚空。
“子午沧溟剑,紫金环眼刀,武侯八阵图,金缕玉蚕丝甲,还有这乌烟踏雪……仅仅这些是不够的,不够我完成我的目的。”
“你……你要……”
“我要杀一个人,如果不能有最快的刀,最利的剑,最坚固的铠甲,最迅捷的良驹,以及最诡异的奇门遁甲,就连他的一根毫毛,都难以伤到,而最讽刺的是,他还不会武功。”
“杀人……杀、杀不会武功……呵呵……哑阎罗,你、你真有趣……我、我已经广发英雄帖,全、全武林的人都知道你在这里,其中有、有三人我告知了他们你的真面目,接下来要你命的人会、会跟沙子一样涌进这、这大漠,看你、看你……看你还怎么隐姓埋名的……”
墨染白伸出手,把刀狂笑的双眼给合上。
说话的功夫,刀狂笑已经咽气了。
墨染白站起身,她重新戴上鬼面。
“我从未隐藏过名姓,只是你们来不及问,就算我回答了,你们也来不及把我的名字传到江湖上。”
这句轻飘飘的话语逐渐消失在沙漠的夜空中,随之远去的,还有那“乌烟踏雪”的嘶鸣。
妖驹在这夜出奇的兴奋,也许是新鲜尚未凝固的鲜血,也许是终于有了那个能驯服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