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把闪烁着凛冽圣光的银色手杖收起,手又再次伸入自己的斗篷里。某样东西滑落到他的掌心,他轻巧的将那东西扔到了我面前。
我生怕那是什么陷阱又或者是火药,赶忙护住了身后的伊难卢卡。
然而他在扔下那件东西之后,就转身离开了。黑色的影子一接近仓库里的阴影边缘,就立刻化为了一道极淡的雾气,从空气中、视野里彻底消失了。留在原地的,只有那一小块黑色的石头一般的东西。
我不敢立刻放松警惕,屏住呼吸等待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蹲下来查看伊难卢卡的伤势。
——他看上去非常不好。
右手臂的部分空空荡荡,双眼紧闭,面色惨白,身上包扎的绷带上更是血迹斑斑。
——这样下去……他真的会——
不。不能胡思乱想,我必须赶紧带他回天梯堡,不……去医院!现在还来得及。
我想将他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但对比我的身高和体重,这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陛下……”他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伊难?”我满心惊讶,立刻扶住了他,“你还好吗?别说话……省着点力气,我带你去医院……”
他垂着头。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感到一阵心酸,不敢多想,只能低声说:“别做傻事。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作为一个剑士,失去惯用手是什么样的打击啊。依照他的性格,很有可能会催促我自己一个人返回到城堡里去。
“不。”他的声音很轻,险些掠过我的耳朵。
“……什么?”我靠近他。
“我自己走。”他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头也稍稍抬了起来。在与那双黑色的眼睛对视了一瞬后,我放下了心。他也不是那么软弱的角色。
原来没有晕倒吗?
“……哦。”我下意识的慢慢放开他。
伊难卢卡有些趔趄的站直身体,我看到他的站姿不甚平衡,是因为失去了一只手……我的眼睛一酸,又蒙上了一层水雾,只能用袖子随便擦了擦。
“伊难,下一次……”我想说‘下一次不要挡在我的面前了’,但却忽然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我会变得更强的。”我紧紧握拳,指甲嵌进了手掌心。刺痛感使我清醒了一些,复杂的情绪也渐渐被我压至到了心底。
我架着伊难卢卡的肩,带他向仓库外走去。
我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哪里,周围看上去半分也不熟悉。剥落的墙皮与日落时分暗淡的暮光更加凸显了这座仓库的孤独感,附近的农舍似乎空无一人。
我喊了几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回话。居民们或许是害怕惹祸上身,他们的窗户和门都紧紧锁着,此刻也许正透过窗缝在窥看。
——必须快点走……
“您很强。”伊难卢卡忽然说。他似乎是在回应我上一句话,然而这回话显然太晚了。让我不禁感叹,有时他真的像一个反应不及时、神经粗大的老爷爷。
我摇头说:“我一点也不强。我是个胆小鬼……”
从小就是如此。哪怕在被欺负的时候,都从来不敢反抗。
“在参军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自己和他人站出来。觉得只要按照别人说的去做了,就什么灾难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要按照理雅说的去做,自己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了。
我害怕做决定,害怕生活被改变。如果不是理雅开口去旅行,就绝对不会做任何计划。
“直到害死别人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可到了如今我才知道,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错误。”
即便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简单而由平凡的生活着……就代表着踩在他人的牺牲之上。
怎么能理所当然的只生活在狭小的空间里,无视别人的牺牲呢?
结界有被打破的一天。如果说打破莫合特结界的是圣光铁炮,那么打破围绕我生活的坚硬外壳的,就是突如其来的现实。
闭上眼睛不代表一切都会消失,捂上耳朵他人还是在哀鸣。
“我早就该站出来的。只是一直叫嚷‘错的是世界,不是我’,世界也不会改变。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什么都不做的话……什么都无法改变。
“所以……伊难。”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跟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你不是在这里轻易死掉的人,你还能活得更久。活得比我更久,比谁都……”说到这里,我嗓子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如果他死在了这里……
“陛下。”伊难卢卡忽然用一只手覆住了我不断颤抖的双手。“我不会死的。”
我抬起头,他深黑色的眼睛十分专注。我能看到里面倒映出我惨白的脸和红肿的双眼。
他的话还没完。
“在看到陛下创造的未来之前。我不会死。也不想死。”他说。
“伊难……”我颤抖着嘴唇。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咒语一般有力。
“没有一天,我不在计算因我的命令而死的士兵。”他打断我的话,声音并不虚弱,但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但您的出现,结束了一切。”
——我……的出现?
“从遇到您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我是为您而活到现在的。”
他清楚明确的说。我像是傻了似的和他对望着。
暮光照着他的脸,让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普通人。他的手冰凉,但那不是因为他是无感情的雕塑,而是因为他流失了太多的血。
——他刚才说了什么?
“你……再说一……”
我们已经走到了一条看不见人的巷道里,我撑不住他的重量,倚倒在脏兮兮的墙壁上。
巷道的尽头处有一个人影渐渐靠近。
我睁大眼睛,警惕的盯着它。
“是谁?!”我虚张声势的高声叫道。
那起先还有些摇晃的身影猛然停顿住脚步,然后更加快的向我们走来。
我吃了一惊,但又迅速镇静下来。
——必须想办法。
我环视四周,让伊难卢卡靠在墙上,从两处屋檐下堆积垃圾的地方抽出了一根如同破旧窗棂零件的木棍。那人已离我们不到五米远。
“别过来!”我叫道。
他果然停住了脚步。我仔细看他的模样,发现有些奇妙的眼熟。他身上还穿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皇宫侍卫装。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们。
“找到了……”他喃喃的小声说。
“你是……”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援兵。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笑起来,说:
“两位可真是长命。我的同伴一个个的不是被就地处决,就是抓进了监狱。可你们还好好活着。‘祸害遗千年’真是准的不能再准了。”
是一个从未听过的男人的声音,但是敌非友。
“米凯……”伊难卢卡忽然小声说。
他靠在墙边,两眼直直的盯着那个渐渐显露出面容的年轻男人。
“什么?”我摸不到头脑,也想不出从来记不住人脸的伊难卢卡是如何认出面前的人的。忽然鲜明的一连串记忆掠过脑海——他是……“竞技场上你的对手。”我惊叹。
正是这个人,企图要杀死伊难卢卡。
叫做米凯的年轻人冷笑着说:“能被将军记住,真让人荣幸。”
他抽出了自己腰侧的剑。
伊难卢卡一只手撑住墙壁,就要站起来,我赶忙阻拦住他。两只手紧紧握着木棍,沉下声音。“伊难,你不要动。这里交给我。”
米凯嗤笑道:“女王陛下。您觉得您拿着根木棍就能打赢我?”
他是竞赛的五十强,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我有比他更不能输的理由。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已经不想逃了。”我说。
我将木棍横在自己身前,努力的回忆着一招一式。在军营中练习的一切,到如今都成了我能依靠的手段。
米凯缓慢的向我靠近,一只手持刀试探性的忽然轻轻敲击了一下我手中的木棍。
——他在嘲笑我。
我反转木棍,狠狠敲在他的手背上。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立刻反击,被我狠狠打了一记在手背上。
他吃了一惊。倒没有生气,反而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比看上去有几分身手,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上前两步,不再试探,而是上手攻击。
我虽然挡住了几次,但手中的木棍越加的脆弱,终于被他一劈两段。
——糟糕!
“那就先从您开始吧。不能让我的同伴白死吧?您就去地狱陪他们吧。”他笑了。看上去心情很好,双眼却像是野生的狼一般,闪烁着凶狠的光。
我倒退了两步,却撞在了墙上,他高高竖起的刀尖闪烁着寒冷的光。我一刹那回想起卡里姆清晨的第一道光芒——以后再也无法得见了吗?
不。它早已经消失了……
明晃晃的刀身正在下落,我却没有可以傍身的武器。
他正在挥刀的姿势忽然僵住,面容与身体僵硬,像是被冰冻了。面色渐渐变得青紫,连眼皮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珠暴怒的凸起,死死地盯着我。
“怎么……回事?”我腿一软,坐倒在地。伊难卢卡在我身后托住了我。
远处一个女声高叫着,穿过阴暗的窄道,一直传到我耳畔。这声音非常耳熟。
“苏尔——!陛下——!”女声叫着。
“塔莎?!”我又惊又喜,在这种时候听到她的声音,恍若他乡见到了亲人。
有两个脚步声越来越靠近,身影一高一低,前面的稍矮些的人正是塔莎,她一身皇宫侍卫的打扮,执剑走在前面。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她们两人背后是一个十几人的皇家侍卫队。
脚步声悉悉索索的从小巷尽头传来,我浑身蓦然失去力气,靠在了伊难卢卡身上。
“……西里法?!”我发现那个修长纤细的人影是穿着炼金术士打扮的西里法。对于她来讲,似乎炼金术士的白色长袍过于拖累,她半敞着长袍口,两条颀长的美腿展露在外。
塔莎边跑边大声的说:“干得好!西里法!我手法都没这么准……”
“只是毒剂而已。”西里法用冷冽的声线回答。
看来刚刚将米凯冻结的并不是塔莎,而是西里法。她们已经越加接近。
“苏尔,受没受伤?”塔莎立刻蹲下身,抓住我的肩上下打量我。但还没等她看出个结果,就立刻被赶来的西里法拨到了一边。
“还好……肋骨断了两根。”还是因为赛场上那根突然出现的箭矢的冲击。
大概始作俑者就是面前的这个叫做米凯的年轻人。
“陛下。请别动,我需要为您检查身体。”她点点头,两只冰凉白皙的手伸到我的颈后,然后又一路顺着脊椎骨向下摸。我赶忙抓住她的手,那种细腻和精密的手法让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我没事……伊难拜托你了。”我赶忙将她推到伊难卢卡的一边。
他的伤才是我最在意的,我自己还在其次。
“我知道了。”西里法点点头,没有犹豫的转过去治疗伊难卢卡。
塔莎将剑归鞘,踹了一脚已经被冻成冰块的米凯。米凯倒地,还滚了两圈。侍卫队将米凯抓住,用绳子绑了起来。
她说:“多亏了西里法的追踪技能,貌似她以前干过检察工作,对调查和追踪也很有一手……”
我打断她问:“塔莎……情况怎么样?那之后发生什么了吗?”
我无比在意比赛之后的情况。
塔莎叹了口气,那双绿眼睛不知从何开始起,带有了晦暗的情绪。
她说:“现在情况很严重,为了你的安全,不要离开我身边半步。冷静的听我说,你需要立刻回到天梯堡。”
她的话让我紧张起来。仿佛预见到了什么似的,心里莫名的躁动不安。
“到底……”怎么了?
暮色越来越暗,黑暗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