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天空高且遥远,本来尤德尔经常在吃完饭之后,独自一人走到小森林里散散步。但此刻他可半分也不敢,也想不到散步。
他发愁的连饭都吃不下,只来得及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了。
“现在怎么样?”他擦了擦自己的鹰钩鼻,这两天他感冒了,热伤风,正是难过的时候。
接他话茬的是他的参谋。这人长着两撇小胡子,脸上是一副比自己的上司还明显的苦相。
“不行了……伊德里瓦还有图卡,包括所有的小村庄、城镇都被攻陷了。”他说。
尤德尔气愤的狠狠一拍桌子,险些把名贵的茶杯摔出去。他赶忙心疼的捞起来,吼道:“守卫军白吃饭的吗?!”
参谋小声说:“您也知道他们兵力弱,守不住的。”
“……敕令还没下来?”
“还没有。”参谋摇摇头,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又悄声问道:“大人……您真的不准备出兵吗?”
尤德尔立刻愤怒的冲着他耳朵大吼,吓得他一缩身子差点缩到墙角里去。“混蛋——!这你也问的出口?!我这刚接任总司令满一个月。出了什么责任,我还能往瓦伦提卡调任吗?!”
他边吼,身后的盔甲也跟着抖,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参谋缩着身子,苦着脸说:“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大人,这要是被突破了,咱们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尤德尔的脸立刻青了。他头上的角此刻看上去都有点小了,像是整个人缩水了一样。“瞎说!一会儿敕令就来了……”他喃喃的说。
这时门忽然被一股大力撞开,尤德尔和参谋两人都惊恐的抬起头瞪着闯进来的人。在发现只是个普通的最低等级的传令兵后,两人都愤怒了。
“大人!”
“干嘛?!吓死老子啊!”尤德尔以高了一倍分贝的大吼震慑了年轻的传令兵。
传令兵恐惧的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像是站不稳似的,重心后移。
“对不起!那个……白……白鸟!”他伸出一只手指着窗外。指尖颤抖着。
“什么白鸟?!”尤德尔没好气的说。
传令兵叫道:“有白鸟飞来了!就在军营上空!”
白鸟?尤德尔想。那个价值比火焰鸟还高的傻鸟吗?难道那东西还能有野生的不成?打下来犯法吗?这个先不说……哪里是看鸟的时候。
“胡说八道……那种东西……”他嗤之以鼻,但看了一眼激动地脸涨的通红的士兵,他又禁不住动起了心思。“我去看看。”
他推开办公室的大门,穿过长廊,走下两节台阶,发现他所有的守卫兵和仆人全跑到外面看热闹去了。
——这帮混蛋……当西北司令部是游乐场吗?
他刚下了台阶,站在小广场上,某个东西就落到了他的头顶。他胡乱摸了摸,摸到一个奇怪的软绵绵的东西。不是自己的头发,而是一片白色的羽毛。
——白色的羽毛?
足有碗那么大。
“大人……那好像是……”参谋喃喃的说,手指着天空。
军营上方有某个巨大的东西在盘旋着。那东西长着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的双翼,身体线条流畅优美,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燕子。它不时向天空鸣叫,听上去像足了中气十足的女高音。
“鸟背上有人?!”“快看……”
军营里的士兵们渐渐聚集起来,成百上千人仰着头看着白色的巨鸟。那巨鸟盘旋的越来越低,一直到离他们不到几米远。羽翼扇动的大风,将几只小帐篷都吹上了天。尤德尔四方支援中央的发型被吹的一团乱,但他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整理。
白鸟背上有一个人。他忽然看到,似乎还是一个青年。
“……陆军的战斗服。”参谋提醒他。
他才注意到那人穿着赭色陆军制服,容貌清俊,身姿挺拔。
“咳咳……你是……”他不知道面前的人的官阶,但还是尽量用尊严把自己层层武装了起来,扬起下巴顺着鼻梁的弧度看人。
“申图-迪敏斯特。奉女王陛下命令。”
青年冷冷的回答。
——迪敏斯特?!
尤德尔立刻愣住了。
§
在接到传信之后,塔莎一路加紧带着我回到了天梯堡。
推开会议室沉重的大门,我看到卡佳正埋头工作着,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安心感。好像只要看到这个人忙的揭不开锅的样子,一切就照常运转,不用担心过度。
“出什么事了?”我走到卡佳的桌子前。
他眼睛下面有一团青色,似乎是长时间缺乏睡眠。他挑起眼看了我一眼,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对我的突然到来有些吃惊。
紧接着他侧眼瞥了一眼塔莎,又再次将目光紧紧锁定在我身上。一直撑着额头的手也放了下来。
“你没说?”他问的是塔莎。
塔莎摇头。“我认为最好由您来解释。”
她神色严峻。一路上她几乎就保持着这样严肃的表情,除了在痛扁米凯时,她的举止稳重的几乎不像她自己。让我几次试图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卡佳露出熟悉的嫌弃表情,从一堆文件下取出一小叠,推到了我的鼻子底下。
“先签字。”他说。
——什么就先签字啊?
“等等……做什么?”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拿起文件匆匆扫过一眼。虽然在看到骨头魔军徽章时就有些不祥之感,但这也太过于……
“这是……出兵授权?发生什么了?!”
——怎么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就忽然要发起一场战争了?!
我啪的一声将文件拍在他桌子上,两眼瞪着他寻求一个解释。
卡佳却站起身来,转过身,将座椅背后贴在墙上的一张莫合特地图撕扯下来。那张地图贴在其上已经许久,恐怕还是出自某一位名家之手的。
他将地图铺展开在桌面上,用羽毛笔蘸蘸墨水,划出了一条不太平直的横线。那条横线几乎横跨过西北部地区,将国土分出了三分之一。
“这里和这里已经变成人类的地盘了。为了不被他们侵入到这条线以内,我需要你的命令。”他随便指了两处地方,然后手指对着那条横线以外的区域画了个圈。
“怎么忽然……”我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哪里?哪里要变成人类的地盘了?!
“偶然而已。”卡佳忽然说。
我猛抬起头看他的脸。但那张脸与往日没任何区别,还是一样苍白却精致,不动声色。
“偶然?”我问他。
“偶然在你被行刺的时候,遭到抢匪打劫。又有绑架犯偶然把你抢走,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不出面是因为你已经死了。”他的总结让我头越来越大了。
有什么人的总结能够让本来就复杂的事态变得更复杂吗?
“等等……我脑子有点……”我伸出一只手,努力想要阻挡他的语言进攻。
卡佳手指在文件上敲击了两下。“总之。签字。”
我头脑一片混乱中,拿起羽毛笔匆匆在文件各处签上了自己冗长的名字。
“我……死了?”我用食指指着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立刻想起了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战争怎么样了?”
“已经派了合适的人选前往西北司令部。”说到这里,卡佳忽然向塔莎瞥了一眼。塔莎的神色仍旧保持着绝对的肃穆。“你在上万名观众记者的眼皮底下被人射了一箭,也难怪在公众眼里你已经死了。”
我争辩道:“可我还活着啊。”
就是肋骨有点疼,因为赶路的原因似乎更疼了。
“那就只能召开记者招待会了。”卡佳很快速的说着,每一个字句似乎都是从他飞快蠕动的嘴唇里下意识发出的。“即便如此也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我不解的问道。
卡佳咔嗒一声将笔尖杵在了铁桌上。暗红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我。
“你的‘死讯’已经传遍全国了。”
咣。咚。我的手一颤,大堆的文件摔下了桌子。
§
走过一条被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笼罩的灰暗走廊,申图跟着几个或穿戎装或正装的人走进了小型会议室。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发现这里地处相对偏僻,与军营的距离合理。是个不错的场所。
一、二、三、四……加上他自己五个人。
他们随意的在圆桌前坐下。申图将目光从四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发现他们无不在冒着冷汗。
这些人并不都是些劳苦功高的人。
在这个国家,只要踏踏实实的低下头来做人,永远讨好上级,从皇家军事学校毕业后,熬够了年头,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将军。这几率从出身向下滑坡,到最根基的部分,也存在百分之十。
申图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这些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主流。
“阁下……这是敕命?”一个之后出面的,像是文职出身的秃顶大肚子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问。他手里捧着薄薄的一页文件纸,像是捧着定时炸弹。
“如您所见。”申图冷淡的点点头。
大肚子男人自然的左右观望,与周围的其他几人交换眼色。他们通常都是这样,独断专行是最不可取的。
“这毕竟不是陛下的亲笔签名。实在是……”大肚子男人干笑了几声。申图没有跟着笑。
“您不必担心,这责任由签下敕令的人一手承担。”申图以指尖敲了敲龙飞凤舞的签在标题页下方的米耶莱普兰德的名字。
另一个身材较为瘦小,却穿着军装的人开始摇头。“可即便如此……要是领受了公爵阁下的敕命,难免不被看成是越级受命……这责任不仅是阁下的,我们自己也罪责难逃。”
他似乎是尤德尔的副手。长年赴任在外的生活,让他的皮肤显得略为黑黝黝的。
“阁下。您可知道王都那边情势如何?陛下她身体安好?”瘦小的人话刚说完,另一个一直在擦冷汗的皮肤白的能透出血管的老人颤抖着声音问。
申图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但他穿着质量上乘的正装,拄着镶嵌宝石的拐杖,看来权势并不小。其他人也似乎对他不敢小看。
于是他审慎的回答:“托福。已无大碍。”事实上他半分情报也不知道。
老人疑虑的说:“是吗?可听传……”
“传闻皆不可信,媒体只顾及销量。您当然也知道吧?”申图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知道知道……只不过……”
尤德尔插话进来,他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一双与精细茶具不合的大手将红茶杯摆在了申图面前,又亲自奉上了湿手帕。手帕上有股很淡的茉莉花香味。
“申图阁下。这样敞开来说吧。”尤德尔坐在申图旁边,庞大的身子满满的塞进了扶手椅里,椅子发出吱呀呀的仿佛支撑不住的惨叫的声音。“您是迪敏斯特公爵的独子,自然得天独厚。即便犯下这点闪失,也不足为过。可您得理解,在我这样的位置……”
申图感到大脑里的某根神经似乎一跳一跳的,非常不安稳,但他整体感觉却异常的沉着冷静。又仿佛有某种内在的东西压迫在他的心脏上,让他保持冷静。
“我理解各位的苦处。”他忽然说,脸上浮现出遗憾的神色。“临危受命我也感到很烦躁。做好了会被检举为越级,意图谋反。输了仗就更麻烦了。”
他突然吐露心事的举动,似乎令其他四人吃了一惊。与此同时,紧张约束的气氛却缓解了不少。仿佛某个将申图和他们完全分隔开的结界被稍稍打破了。
申图又适时的添补了一句话:“在这一路上,我自己思前想后了许久。想到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这似乎更加吸引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果然大肚子的男人立刻问:
“什么样的主意?”
申图摇摇头。“遗憾的是,这只能单独相谈。最好各人都不知道各人的任务,最方便行动。”
尤德尔立刻上前恭维。“不愧是迪敏斯特家的公子,果然足智多谋……”
申图想,他恐怕巴不得立刻去舔迪敏斯特公爵的靴子吧。
“那您的意思是?”瘦小的军官上半身稍稍俯向前。
申图却并没有立刻解释。他转向身边始终奉承自己的鹰钩鼻司令。
“尤德尔长官。请跟我一起去隔壁谈话。”
说完,他已经站起身来。
他掠过墙边的一副某个将军的画像时,不经意的瞄了一眼。那将军看上去神色严肃,目光凛凛,恍若时刻都在谴责着什么。他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它第二眼。
“当然……”尤德尔搓搓手,像是很期待一般的从座椅上跳起。跟随着申图一同走出了房间门,然后又转身进入了隔壁一间似乎是用来准备茶水与点心、鲜花的小隔间。
尤德尔左右观望了一番,转身面向申图。
“您有……唔……”
那泛着花香味的湿手帕立刻堵住了他的嘴巴。尤德尔还未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惊讶,就感到腹部一凉,身体迟缓的要命。
申图紧紧握着镶嵌绿宝石的剑柄,剑身刺入了尤德尔的腹部。
鲜血顺着军靴与外套流淌着,滴滴答答的在地板上汇集成一滩血泊。
申图将湿手帕从尤德尔嘴边放下,小声在他的耳边说:“让您成为这个国家的英灵。”
在尤德尔惊恐的目光下,申图再度推动手中的‘塔罗比斯特之剑’,让腹部的伤口继续加深。
尤德尔颤抖着手企图去抓住申图的肩膀,但申图却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并顺势拔出了自己的剑。尤德尔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出现了一个不断涌出鲜血的血洞。
“您的家人也会为您骄傲的。”申图小声说。
他举起长剑,在尤德尔的胸口补上了一剑。
这时,门忽然悄悄的开启了。
一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人探进头来。申图正用手背擦了擦自己脸上溅上的鲜血,舌尖似乎尝到了一点血液,入口的感觉有些甜涩。
“阁下……”那小胡子抽起了冷气,两眼直直的瞪着躺倒在地已经没了气的尤德尔。
申图认出了他,这人似乎是尤德尔的参谋。
他将剑举起,淌着血的剑尖悬在参谋的右眼珠前。
参谋吓得险些失禁,两条腿抖得像面条。嘴唇颤抖着,两只手不停的晃动,但就是说不出来话。
“不想死的话就闭上嘴。”申图低声说,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把外面的人一个一个叫进来。别考验我的耐心。”
参谋愣了两秒钟,在与申图视线交换的瞬间,吓得坐倒在地。他赶忙点头,连滚带爬的爬了出去。
“别愣着。”申图冷冷的说,“还有三个人要解决呢。”
光明彻底被黑暗的夜幕所吞噬。
魔石灯还未亮起,一切浸在黑暗之中。
申图忽然庆幸这一切都发生在夜色里,他不必看到自己的表情,不必再对自己质疑。然而,他毕竟还是想到——可惜这把剑沾触的第一滴血,竟是同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