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国人眼里我都已经死了?!”
我不敢置信的双手撑在圆桌上,双眼直直的瞪着卡佳。
“别那么大声。”卡佳身体稍稍向后靠,拉开了和我之间的距离。他眉头紧蹙,像是在忍受头疼。“既然你现在已经好好的活着回来了,绑架事件就在之后处理,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消息。如果你觉得身体还是不舒服,就找几家报……”
“你做了什么处理?”我着急的问,这才是我心里最大的疑惑。“不是已经开战了吗?你做了什么?”
我担心他又做出一些强硬的举动,威胁国家和自身的安全。对于他来讲,这也不是稀罕事。
卡佳用那双桃花眼沉默的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自然的垂下眼帘,开始整理手头的文件。
“你不需要知道。你的工作在签了文件之后就已经结束了。”他说。
——他隐瞒了什么。
虽然我到现在也很难猜测他的心思和手段,但如果他针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有权利知道。”我坚持的说。
——如果真的捂上耳朵什么都不去听,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看,之后的结果才会真的让我后悔。
卡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沉默的凝视了我一会儿。忽然长叹了一声。
“……我明白了。但记者招待会在前面。”
“不需要招待会。”我摇头。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却移开了目光,看向一直默默注视着我们的塔莎。
“早上用过的搭台还能再用吧?塔莎,麻烦你去吩咐把搭台重新放上城墙。”
塔莎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在听到我的话时稍稍抬起头。这些天来,她似乎瘦了很多,原本略显丰满轻盈的身材此刻显出了些骨感的线条。下巴也尖了许多。
她好奇地问我:“要做什么?”
我静静的望着她,又看向窗外。此刻天色已完全进入黑夜,路灯也已经打开。天梯堡外聚集着的观众有部分回家了,而记者们仍旧蜂拥着驻扎在湖区里。
“国王演讲。”我说。
转过头,我望着窗外倒映着一轮苍白明月的静谧湖水,心也仿佛沉到了湖底。只觉得企图伸手捞取的,似乎就是水中之月。
然而即便如此……也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
§
昏暗的走廊缓缓延伸,参谋在门外胆战心惊的等待着。听到最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后,他像是恐惧,又似乎是松了口气般,整个人顺着墙瘫软在地。
他盯着从门缝间流出的殷红色血泊,脸色白的像鬼。
咔嗒一声轻响。参谋浑身颤抖着抬起头,看着里面的人缓缓走出来。
申图正用手帕擦着剑身上的血渍。他的赭色制服也沾染了大片血迹,但他只是简单的擦了擦脸,并不在意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的眼睛比之前更加明亮了,本来缠绕在身上的某种阴郁气息缓缓散去。留在双眼中的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执着。那怪异的执着在此刻让他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病态的狂热。
“阁……阁下……这样真的可以吗?”参谋喃喃的说。他从地上爬起来,尽量远离申图。
“少说废话。”申图像是刚发现他一样,冷冷的警告他。他收剑入鞘,胸前的盾状挂坠摇晃起来。“他们是因公殉职的国家栋梁……把他们拖进去。”
他指了指几只顺着门边倒下来的手和脚。
那手脚上流淌着鲜血,包裹着华贵的衣服布料,然而此刻却只是被称为尸体的残片。
“是……是。”参谋咽了口口水,小心的将那些手脚推进了小隔间里。
四个人全部缩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似乎有些拥挤。
他想。如果是还活着的时候,这些达官贵人是绝对不会愿意挤进这个小茶水间里的。
申图想起了在小型会议室中见到的将军肖像。那肖像不知是谁的,但与记忆中的另一幅肖像重合在一起。
远在他住在鬼塔镇的时候,他们的别墅中似乎就有这么一个类似的画像。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回想往事,平常他都一概将这些往事抛在脑后。他隐约感到,如果去记忆、回想,就会被自己的过去抓住,被难以实现的念想纠缠。但这个晚上,明朗的月光和漆黑的走廊,却忽然形成了他的天然屏障。让他躲在某个安全的隔层里不受记忆的侵害。
那时他年纪尚小,虽然不算是身体孱弱,但也远称不上健壮有力。他的哥哥米莱比他要强壮一些,虽然比不上乡间的野孩子,但论及喜爱自然,无人能出其左右。
人说喜爱自然的孩子成长的快,也会被自然所宠爱。喜爱米莱的却不仅是自然,还有他有生之年遇到过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母亲还是佣人们,都将哥哥看做是天赐的宝贝,哪怕消失在视野中一会儿,都会担惊受怕。连忙于工作的父亲,也时常与哥哥单独出门狩猎,归来时或满载或空手而归,两人的表情却一样的愉悦。申图知道父亲不常笑,也不如何敞开心扉,但对米莱的时候却似乎总是例外。
与哥哥相比,总是缩在角落里读书的申图就被夸为“懂事”、“听话”。口头上似乎比哥哥要受人喜爱许多。但申图知道有一种人,他们即便顽劣、固执,却还是会受人爱戴。
总之。申图并不是那一类型的人。
当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受喜爱的孩子时,怨气不是没有,但他也喜欢米莱。
他经常跟着米莱去往他搭建的简陋的秘密基地,他们从家里搬来的各种各样的破损小家具组成了另一个家。这个家建在树上,总是会有恶心的昆虫爬进来。申图不喜欢虫子和肮脏的东西,但他不讨厌这个家。
在没有人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才体会得到绝对的自由。好像从某个固定的身份里解脱出来——不必顶着少言寡语却温文尔雅的外皮。他不是迪敏斯特的二公子,而是一个男孩……一个人。
他们在一起玩了许多游戏,像是寻宝游戏,又或者勇士互斗。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分过胜负,虽然申图清楚地知道,那只是米莱不忍心最终获胜。
幼年时的申图是孤僻的。懂得这一点的似乎只有米莱。
他并没有真正嫉妒过自己的哥哥,直到那一天看到“塔罗比斯特之剑”与“勇士的巨盾”。
申图对武器的爱并不强。
曾经一度,他是厌恶暴力的。然而这印有家徽的两样传家之宝,对于他来说似乎格外特殊。他说不出是怎样特殊,但他总觉得,只要它们是属于他的,他就会变为另一个人——变成一个他会喜欢的人。
他讨厌自己。也渴望改变。
就像墙壁上的将军肖像——申图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更何况——他不认为哥哥就一定是适合宝物的主人。就像他们的寻宝游戏,更努力寻找宝藏的,才是适合宝藏的主人。
只是因为先出生几年,没有经过任何艰苦努力,就轻而易举得到宝藏的米莱太狡猾了。
所以——
“去参战吧。如果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能证明你是真正的勇士。”申图对自己的哥哥提议。
那一天,他一定是被魔鬼迷了心窍。话语堂堂正正,内心却充溢着阴霾。
米莱犹豫了一晚上,第二天在餐桌上对父母提出参军的想法。母亲险些昏倒过去,父亲也不同意。在经过充满了泪水与呵斥的两天两夜之后,米莱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参军的路。
在临走前,米莱笑的非常温和。
他揉了揉申图的头发,说:“等我回来。”
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年。
等到的,是他的死讯。
申图想过很多次,是不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哥哥。
理智上他明白,这是米莱自己的选择。
但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那份理智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知道,不是自己杀死了哥哥,但在自己的心里,他似乎早已经杀死了他。
于是他决定,以后都只做迪敏斯特的儿子,再也不做申图了。
虽然在与塔莎相处的过程中,他几次三番又捡起了申图这个被踩进泥坑中的名字。
但果然杀人凶手到底还是杀人凶手。
申图-迪敏斯特又回来了。
申图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然后下了两道台阶。这时整栋建筑物的华灯终于亮了起来。他走出这栋两层楼的严肃而气派的小楼,回转身来,打量了它一会儿。
灯火刚刚亮起,却很快就熄灭。
——像一座坟墓。他想。官员的坟墓。
他两只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一个口哨。原本伏在楼顶上的白色大鸟倏然张开双翼,蹬着屋顶飞扑下来,落在了申图旁边。屋顶的不少瓦片被它吹落下来,稀里哗啦的砸掉了院子内的花盆与室内玻璃。
申图拍拍它的头,它亲昵的蹭了蹭他的手掌。这手上还残留着些许擦不净的血渍。
他想起米耶莱普兰德说的‘送给你。当做是莫合特人给你的礼物’。那个男人清晰的看出了他对于家族白鸟的憧憬,并不顾高昂的价格随手就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以纪念他第一次违背良心做正确的事。
——这真是正确的事?
他坐到白鸟背上。白鸟呼扇着翅膀,蹬离地面,一声长啸,带着他飞到了夜空之中。
风声呼呼的灌进耳朵。脸庞和脖颈冰凉。他抬起头凝视皎洁的月亮。
今天是满月,星辰却不甚多。月光很亮。这月亮似乎与以前都不同了,虽然很美,但却美的很虚假。他明白这是自己的缘故。
——谁知道呢。决定已经做出了。
米莱的目光就在身后。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是……”
军营内的士兵们蜂拥而上。
申图将白鸟停在他们中央,但却没有走下来。他需要俯视他们。学着俯视,并且习惯于如此。
“您是刚刚的——”一个分队长走上前来。
申图看着他与自己相同的赭色制服,忽然想到在拿提斯军营训练时的场景。
那时何尝没有幻想过穿上这身制服的模样。但如今想脱下来,似乎都难如登天。
原来距离那时,都已经这么远了。
他微微低下头,扫视围绕着自己的越来越多的士兵们。
“申图-迪敏斯特。”他自报姓名。“刚刚在会议时遭到敌人派来的刺客刺杀,包括西北部总司令尤德尔长官在内的四位全部光荣牺牲。”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哗然。几乎所有的士兵都震惊的开始扭头窃窃私语。
申图以高过他们的声音喊道:
“现在由我来暂代总司令的职权——救援伊德里瓦战场!”
士兵们安静下来,呆呆的盯着他看。
夜晚的月光下,篝火与路灯似乎都不再那么明亮。
白鸟的羽毛隐隐反射着皎洁的月光,申图的身上散发着可怕的血腥气味,眼睛里透露着热病患者常常显露出的狂热与执念。
“准备出发!”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大声命令。那声音坚定有力,在寂静的军营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