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普利亚半岛。长汀街十五号。
“你要找的那一家子早就离开了……付不起房租。去别的地方找找吧。”年老的女房东不耐烦的将弗兰克推了出去。屋子里响起水烧熟了的呜呜声,大概是急着喝杯热茶,不愿意招待陌生人吧。
弗兰克趔趄的退出了她肮脏油腻的玄关。
“等等!至少告诉我他们搬家的地址……”他急切的将一只脚抵在门与门槛之间。
“我可没这种东西。”女房东吸了吸鼻子,这间房间的粉尘污染似乎很严重,让她的鼻尖都红了。“不好意思,我忙得很,你自己随便问问周边的人吧。”
门对着弗兰克再一次大力关闭。
弗兰克沮丧的叹了口气。
近些天他非常失落,失落的理由有很多。
他的父亲死了,在得到父亲死讯的三天后,母亲终于病倒了。
弗兰克并不是没有预见到这种可能的结局,从他在那一天知晓了路易莎的父亲死亡的消息后,就在心里暗暗担忧着。
果然那担忧变成了现实。
阵亡通知书上写道,父亲最后一次任务是被派往海上实行作战。在海上航行时遇到了风暴,尸体并未被发现,大概也不可能发现了——连船带整船的人早已经沉入了大海深处。
他读了这些天所有关于加兰军事布置的新闻报道,从出兵到军事演练,没有任何关于海上任务的新闻。这是机密任务……然而父亲去了哪里?
母亲在得知消息后,强忍悲伤,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转。
然而那天夜里,在他红肿着双眼即将入睡时,听到了从母亲房间里传来的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哭泣声。
他卷着棉被,守在母亲的房门前一晚,再也没有睡着。
没有父亲的尸体。母子两人将父亲的照片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点了两只白色的蜡烛。
看着父亲的脸,弗兰克不禁想到,父亲给予的承诺到底没有兑现。
他还没教会他如何用剑。
现在能保护这个家的最强壮的人就是自己,然而他再过半个月……就十六岁了。
——决不能去参军。
否则母亲怎么办呢?
母亲病倒之前,对他说:“等拿到抚恤金,我们两个就偷偷离开加兰,去和赫特生活。”
但弗兰克不喜欢什么和赫特,他私心里想去那普利亚半岛,那里有让他挂心的路易莎。
然而母亲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家里所剩无几的钱都用来请医生治病,然而母亲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消瘦、面色青黄。她开始咳血,像是要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咳尽一般。
最后。在某一天弗兰克出门典当东西换取药钱时,她倒下了。
她想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似乎是为弗兰克做晚餐,然而还没等她走动到厨房里,就倒在了起居室门前。
弗兰克在几天内,连续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此刻去参军也无所谓了,反正会牵挂担心他的人在这世界上一个也没有了。他想拿自己的命去做什么,难道不是他说了算?
逃来逃去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谁都会死。
但在卖掉最后值钱的东西——房子和部分家具,将母亲安葬,得到了父亲少得可怜的一些抚恤金后,他想到了这些钱的用途。
像他这样的在世界上无牵无挂的人,要钱有什么用呢?但它们可以当做路费,他要去找路易莎。
他需要路易莎,见一面、好好说说话。
只是这样就好。
于是他费尽周折,在路上耗费了大半个月时间,路上遭遇过劫匪、人贩子,喝醉酒的旅客,和满口胡言乱语的骗子。
他很少找到价钱便宜的旅馆客店,舒服的洗个澡吃顿饱饭也难。
有时候露宿在荒郊野外。早上起来被露水打的如同落汤鸡。
曾经在不伊斯兰诺的生活竟是如此幸福。他怀念那些热热闹闹的集市;有些油腻过咸的熏肉;巷子里四处奔跑玩闹的孩子群;教堂里的圣歌……父亲、母亲和路易莎的面容。
一切都没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小要饭的,有时会被贵族小姐的仆从扔几个可用来买面包屑吃。
他没有挑剔过,但这真的不是生活。不是他的生活。
他只守着一个信念,想见见这世界上最后关心在乎他的一个人。
路易莎金色的小辫子,红红的脸颊总算又出现在了他的梦境里。
在这之前,他的梦境总是噩梦。梦到的是母亲枯瘦的黄疸色面颊,父亲腐烂的泡在海水中的尸体。然而路易莎的出现,却像是天使降临。
天使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后颈。
温柔又怜悯的目光让他心情平稳宽和。
他要见见路易莎,让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个人。
到达那普利亚半岛后,弗兰克顺着路易莎给他的地址找到了长汀街十五号,却得知一个多月前路易莎就已经离开了。他们全家因为付不起租金搬走了。
但他们去了哪里?
弗兰克急于知道她的去向。于是又画了一幅脏兮兮的小肖像画到处去找。
然而多数人都对他摇头,很多人甚至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
“难道是我画的不够清楚?”他喃喃自语。
仍旧没有放弃寻找。
他是从一个最没有想到的地方得到消息的。
在隐约明白或许路易莎早已经从那普利亚半岛离开,他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找到了一个廉价的小旅馆,租了间再便宜不过的楼梯下的隔间。在那里,他发现了一个只有一层纸隔板距离的邻居。
那个邻居是个怪异的小老头。
弗兰克从没看到他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床铺上站起来走动过。
他的眼睛像是瞎了一大半,呆滞的凸起着,愣愣的望着破烂的用布帘代替的房门。
弗兰克在某天以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将肖像画递给老头看。
“不好意思。请问你见过这个样一个小姑娘么?大概十五六岁年纪,金发,梳小辫……”
然而奇怪的是,老人并没有无视他,又或者根本听不见。
他颤抖的接过了脏兮兮的小画像。
他将画像摆到自己鼻子尖前,左右观摩了许久,微微颤抖的手指忽然更加剧烈的哆嗦了起来。浑浊的老眼倏然涌上了一滴滴泪水,泪水顺着褶皱的皮肤流下来打湿了画像。
老人摸索着画像的脸部,潸然泪下。
弗兰克吃惊的叫道:“您认识她?!”
老人转过头来,用那双仍旧浑浊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两手摸索进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皮箱,将一条赤红色的细细的发绳捧了出来。
弗兰克认识这东西。
它曾经在几个关于过去生活的梦中出现过。
小时候,弗兰克故意把它们藏起来,让路易莎找不到,然后逼得她焦急地哭鼻子。
他默默地接过发绳,抬起头直直的盯着老人看。
老人什么都没说。仿佛刚刚的那一幕已经落幕,他又回到了僵硬的幕布之前。回应弗兰克的,只有那双呆滞凸起的浑浊双眸,以及像是被残酷岁月蹂躏过的褶皱的脸。
他默默地走出旅馆大门,又走回到长汀街上。
在路过一间当铺时,他停住了脚步。
布满灰尘的破旧橱窗内里,赫然摆放着路易莎母亲最爱的宝贝梳妆盒。
他扑到了橱窗前面,赶忙跑进店里,狠命摇响不怎么做声了的破损门铃。
一只腿瘸了的店主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
弗兰克迫不及待的问他关于橱窗口的梳妆盒的主人的消息。
然而店主却注意到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根发绳,惊讶道:
“你该不会是来找路易莎的吧?”
“——你知道吗?!”弗兰克大为吃惊,心情更加焦急了。
人到中年的店主摸了摸自己的秃顶。
“我知道啊。我老家开当铺的,那小姑娘来过很多次。这也是她的吧?”他指了指发绳。
弗兰克无心回答。他需要找到路易莎。急忙问道:“那她现在去了哪里?!”
“哪里?那里——”店主长叹一口气,以手指指了指某个方向。“前两天结束征兵以后,教堂捐钱给所有人建了个墓地,大概都去了那里……总比躺在路边给狗吃了要强。”
“墓地……”弗兰克仿佛被雷电劈中。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
——路易莎死了?
可是路易莎怎么会死呢?她才那么小……还什么都没……
店主说起了一些路易莎以前来典当东西的往事,但弗兰克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根本不相信路易莎已经死了。
他必须亲眼看看。或许路易莎只是在那里等着他呢。
——她等了他很久了。
他们终于要见面了。路易莎怎么可能在没等到他之前就死了呢?
他前往教堂的墓地。
那普利亚半岛的教堂有一个鲜亮的名字,但弗兰克根本没注意。
他无视许多在教堂内祈祷的人群,穿过背面走廊,直接走到了后院。
那里东倒西歪的竖着许多墓碑。
墓碑周围长着草与野花。
天气很好,空气清新。院子正中央有一棵老树,老树的树荫在许多石碑上打上凌乱的阴影。
他来来回回走过了许多人的墓碑。
这些人要不是有着头衔的男爵子爵等小贵族,要不就是平民百姓。但没有一个姑娘的坟墓上刻着“路易莎”的名字。他想,大概路易莎没死……
但是——
他看了看手里的发绳。
——似乎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