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得差不多了,在士兵的命令下,大家有些吵闹地进了马车,草海一阵浮动,帕克注意到了,一些风微微地透了进来,在他眼前消散了,随即一片巨大的黑暗模糊了视野。原本有些热闹的车厢冷静下来,一些孩子将头伸出去张望,没有人去争抢,马儿惊啼着,车厢内的大家似乎都在等待。
那是一团巨大的形体,在一瞬间就侵噬了原本的天空,而下一瞬,烟尘和火焰雨一般下了起来,又如同雪花一般飘散着,这些都还只是前奏,爆炸的景象,比声音更快地堆满视界。
这样期盼着,帕克心中莫名地有些兴奋起来,而车厢内的其他少年们,也作出了不同的反应,几个孩子缩回车厢内,传来一阵颤栗,仿佛一股冷气灌进沸水。
马车很快继续开始了行进,据后来的一些只言片语,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帕克得知了那是“飞艇”。
这次马车行进的速度快乐许多,颠簸的情况在一段时间内达到了顶峰,车厢里响动四伏,帕克在他们中间较为安静地潜伏着,但内心出于某种类似于兴趣的驱动,也渐渐地有些躁动起来。
一个身影霍然立了起来,虽然不稳和摇晃要放倒他,少年前后平衡了一番,用拳头砸在前方的挡板上。
“太快了!”声音本想壮大一些,但发出来时却显得尖细。
而且没有任何回应。
他顿了一会,立刻持续了自己的行为。
一个雄健得多的声音回应了过来。
“安静!马上就到了!”不见得是多么饱含激情的话,却立即抚平了后面所有的不安,直到附近的人迹渐渐多了起来。
帕克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嘉丝丽大婶,但很快那些东西,包含前一刻发生过的事,都迅速地被抛之脑后了,只剩下一个远远的光点。
这个小镇的名字叫里姆斯,不论从规模亦或是设施上都明显地大为改观,但仍旧几乎没什么军事设施。太阳仍旧挂在天上,镇口灰白的牌匾,直白而干净地立在那儿,帕克一行的马车,就停在离此不远处。
几个兵士在一旁的一间酒吧里歇脚,似乎并没有人看守帕克一行,孩子们如同被打翻或滚落的酒桶一般散落在阴影中,或大街上。周围并非空无一人,但此处光景的确显得热闹。
廊柱下突兀地出现了几个身影,起初几个少年渐渐地注意到了,那几个人影眯着眼,看着铺成一滩的孩子们,如同几个家长。
酒吧里几个兵士也出来了,他们同那几个身影交谈了一番,此时少年们都安静了下来,面色各异地瞧着这边的事情。
又过了一小会儿,谈话结束了,虽然其中的内容多少都听到了一些,但也一头雾水。
“兰克霍特领已经陷落了,阿连联合的走狗们。”一个戴黑色矮沿帽的便衣领对着一位兵士说着,又仿佛自言自语。一从黑色的鸦鸟声响了起来,帕克正前的地面上被炸出一团烟尘,他全身触电般缩了一下,便衣领手中出现了一支镀银的手铳,周围的少年们还处在无从反应的时间。
“好了各位,站到一起,不要乱跑。”这话对少年们说着多少有些滑稽,但大家全都按要求做了,由于身材都差不多,所以仓促之余倒也整齐。
领头的垂下枪口,随即又立刻挠起头,脸皮抽了一下,但又一面转过头去。
“训练开始了,你们的父亲、祖父,想必你们也知道不少吧。”
孩子们神色各异。
“我父亲在哪儿?”又是那个少年。
“自己去找。”领队随意地应道,而队伍又开始近于散乱地在街上行进起来。
如同巨大城镇尸体上的一群苍蝇。
训练的场所,如同丑陋无比的胎盘,为帕克一行的灵魂披上战争的外皮。
两年后,与兰克霍特领相邻的柏利恩领也陷入了泥沼,城镇外是大规模的师团战,城镇内则是昼夜不息的游击战,以驻留此地的第三集团军为首,纠结了相当数量的地方武装,与敌人展开了已近一个月的鏖战。
而柏利恩领的边陲小镇里姆斯,由东部各领抽调的援军,刚从此地出发,作为新一批投入战火的干柴,以帕克一行为代表的训练兵编制被均匀地划分到各个步兵师团最安全的位置,作为他们第一次的实战经历。
训练的过程虽然有些无趣,但强度也并不吓人,每天的睡眠十分充足,饭菜则单调到腻烦的程度。当然,每个新兵都交到了一大把的各色的朋友,也不乏几个珍贵的挚友,握着制式的铁矛,帕克借着天色的掩护,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一旁的兵士闲聊着。远处的一个个方阵,有条不紊地化为队列走上了已化为一条人流的大道,轮到他们方阵,大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监军类的士官时不时在附近走过,然而周围都是嘈杂而喧嚣的兵马声,那些头盔里传来传去的隐秘的交流,仿佛苍蝇般与弥漫的灰尘融为一体。
……
“阿苏么?我怎么知道,都两年多没见了。”帕克回应着他的话题。
而谈天谈地也快结束了,随着天色的黯淡。
“我父亲,说不定正在跟敌人战斗呢。”
“和别人的父亲么?”帕克开了个玩笑,但对面迟迟没接上话。
“你父亲,应该还在首都驻留吧。”他神情有些扭曲,但只有一瞬,如同一滴水滴落湖面。
“是啊,不用上战场,真好。”帕克感慨着,附近的动静大了起来,要动身了么?
“对啊,你父亲真是个混蛋。”他小声快速地接了一句,随即战前最后一次小憩就此结束了。
前后都是望不到头的队伍,不同编制的兵种如丝织般编在一起,黑夜里丝毫不见光芒。
战争,是在一片宁静中逐渐临近升华的。两天后,已经沉默的行军之中,帕克感觉自己变成了只有一双脚的另一种生物,或者是变成了军队的一部分,耳中的脚步声,似乎只剩下一种节奏。
前方远处响起了急促而回荡着的号角声,但视野范围内还没什么变化,随即骑兵带着指令从道旁疾驰而过。
“列阵!列阵!列……”
按照训练中的,帕克这一模块立即移动起来,烟尘和着人影,看着有些令人眩晕,但也并不十分慌张,混在一队中在自己的位置站定后又迅速调整,前方的方阵已经动了起来,隐约听得见各阵指挥官的呼号声。
“击!”
队伍动了起来,他感到远远的喧嚣,一开始仿佛和市场的叫卖无异。他再次想起了村中的情景,那些在午休之余萦绕在耳边的低低的“咩咩”声,它们是那么安宁。远处的战斗已经开始了,指挥官,确切地说是第二阵的指挥,皱着眉有条不紊地颁布着指令。第一阵的指挥,已经陷入了敌阵,那些敌人,似乎是某个部落的亚人种,狂奔着,如同迎接兄长一般热烈地撞在了塔盾上,攀爬着,飞身用胸膛挺进长矛,又如同被叉住的鱼一般活蹦乱跳着,随即被更多的长矛钉死在半空中。血染红了土地,铠甲、人脸、空气,悄无声息地、无人觉察地,一部分亚人从两侧“泻”了下去,但又很快被后面的阵型顶得“溢”出,溃散。帕克的阵型又前进了一步,那些微弱的低语,变为回响,再变为浑浊不堪的嚎吼。已经可以看见头阵的最前端,肉体与兵器血尘搅在一起缓缓翻滚着,他有些迟钝地兴奋起来,前面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击!”,于是便迅速从掷筒中抽出一根掷矛,“咻”地便脱手而出,与之许多一道的矛,远离了纷杂的战场,带着尖锐的呜咽声,携满了势头便毫不犹豫地折返而回,没入土地、石丛、体内。有些如同破布一般,有些扎进了脆弱之处,血肉应声迸溅而出,帕克看着那些隐没的矛头,手有些发抖,要忍不住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要无止尽下去,一如自己皮下迅速蹿动的血液,仿佛无数生命在前仆后涌。
说到底,这个国家的传统,就是建立在血液之上的,倒不如说被其支配。
亚人族的气势也是令人畏惧,疯狂的,但已完全臣服于血液中的野性了,反而有些孱弱起来。除了最初的攻势给军队带来了较大的冲击之外,随着阵势的基本成型,各方面的战局也渐渐稳固下来,亚人族中不乏攻势勇猛者,甚至平均战力还略有优势,但也很快被安排了各种策略,消失在了战场的一角,而帕克所在的位置,至多也就听到许久的喧腾,也很快习惯。伴随着指令和周围始终统一不紊的动作,连掷筒中的矛都有剩余,便被下达了“保持阵型,继续前进”的命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段不太长的时间,帕克不清楚军队到底有多少人,总之周围都是层层叠叠地行进的身影,中途也继续进行着大小的战斗,倒不如说——清扫。如同文火一般,鲜红温热的血,始终不能传达到军中的每一处,所见到的,至多只是漆黑土地上暗红的血斑。帕克的心莫名地瘙痒着,并且长久地持续着,不能满足。
掷筒中已空无一物了,但帕克还怀着一丝期待将其背在背上,军队渐渐有些沸腾起来。
(21.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