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托原中大街的镇中广场，天空烈阳高照，地面仿佛错位一般布满了阴影，在最中的一眼枯泉边上，有几个高大的身影微伏着。泉中央小巧的神像，头也不知所踪，本应流出泉水的地方，青苔蔓延出瓶口。泉边沿坐着一道有些干瘦的身影，与周围的阴影格格不入。白色的布袍垂到脚裸，一双灰色的布鞋，腰间捆着一把十分不相称的法杖与长剑，使得上半身的瘦弱得以突显。他的一只眼中，幽蓝的火焰徐徐升腾着。
“大人，我们皆因您的强大而来。”为首的一只稍矮一些的阴影低声道。
“飞蛾扑火。”他有些不耐地动了动，周围的阴影都远离了一些，他略微扫了一眼，从那些阴影中的某只尖瞳中，映出一道有些年轻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紧了一下发束，微伏了下腰，从泉边站了起来。
“东部的魔族基本都集齐了吧？”
“还得等一段时间。”一只阴影回应着。
“那就再等等吧。”他向着一侧一栋稍显完整的建筑走去，门上嵌着碎花式的玻璃，上面挂着的银铃响了响。
“你们自由活动吧，但就在这座镇附近。”
阳光重新洒到镇里，透过玻璃，晒热了不知从哪搬到这儿的床单的一角，一个瘦削的背影合衣而睡，他的背后，少许的烟尘，浮在半空中，在阳光下显出一点晶莹。
镇中心以西的边缘地区，旧区，同样也是原镇中心，无数低矮的断楼残亘，街边的老树奇怪地曲张着，某个居民的地下室。
“托特，都过了三天了，还要一直这样下去么？”帕克仰在木椅上，顶部一层层带着粗糙斑纹的石板，仿佛从上面压下来。
“叫我托特叔叔，起码的尊敬还是要有吧，虽然变成这副样子了。”对面空荡的货架下，一个结实但又有些显老的矮子坐在那儿，盘着腿，一个裹着不知什么的烟斗，斜叼在嘴里，里面早就只剩下了一片灰烬。
“哦。”他的思绪从刚才的稍微平复又变得有些沸腾起来，杵在地上的小腿微微抖了起来，头顶的石板越压越近，随着他眼睛一动，那景象便露出了奇异的扭曲，一部退回了原样，另一部分简直要沉进眼中，他眼中的幽蓝收缩了一下，腿抖得差点将椅子翘翻。
“咚！”帕克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捂住额头，已经化为亡灵的那只眼睛，自那天起就再也不能控制，一直地睁开着，接收着来自死亡的信息，而另一只眼似乎还散发出生前的光芒。从前作为一个人类时，这具身躯只能存在生或死一种状态，而现在这两者却同时驻留在这副躯壳上了。生前的一切都有控制的可能，那么死后就彻底地杜绝了这种可能，也可以说是摆脱了长久以来的控制。那么这两者合而为一，或者说有了一个同时能承载二者的事物，至少，将会是许多不为人知的变化的开始。
时间再一次一下子慢下来了，托特还会时不时打开顶盖确认一下时间与周遭，帕克则一直陷在椅子里，一只眼闭上，一只眼凝望着前方，一团幽蓝的火焰，徐徐升腾着。
……
“啪”这一声合盖的声音，似乎代表了人心情的变化，只有两个弱小魔族的狭小地下室，氛围突然紧张起来，帕克从椅上立起来，两人退到较里面的地方。
上方传来微微的震动，才紧接着传来数量众多的呼啸声，最后才是魔族方形色的嚎吼，又接着刺耳的、令人不悦的“嘤嘤”声与嗡鸣，前面的声音仿佛溪流，汇入了洪流大海。他以为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手掌下意识地抵在灰白的石壁上，有些冰凉，脚下的影子也正毫无规律地妖艳地摇曳着，随着壁上的蜡烛，一点点白蜡没入了他脚边的黑暗。
阿连联合是由数百个势力组成的联盟，以教会作为实际的主事者，包括这次常规性质的侵略作战，教会也依旧作为主导，不过原本是作为例行事务的作战，似乎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乎凭借“神”给予的直觉，以评议会为中心的一群赌徒派出了相当豪华的阵容。
的确是条大鱼呢，事实上。
将近中年的盾卫，跟随在英雄的战车后，透过钢盔间的缝隙，努力从回忆的碎片中拼出对于眼前这片不毛之地从前的印象。
“啊…这么说来，尚那家伙似乎是在这片地区的呢…嘶…”
战车在一片隆隆声中缓缓停下，几乎是同时，其后的几万人的军势也蛰伏了起来。
只有两个弱小的魔族，在这连外围都算不上的起伏残断之间，远远地，自以为是地探头探脑，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
“啊……你小心点儿……”其中一个按住了另一个的头。
战车上队长侧旁的一位老者，腰间的白杖符文缠绕。
他们俩，就这样从远方飞了过来，伏在了车前，车后几万道目光注目着，四下一片静谧。
魔族，一个十分笼统的称谓，大约是泛指那些能对人造成危害的生物吧，当然，能够被冠以该称的，全都非泛泛之辈，它们还有着一旦被人类发现，就会被当作危险的事物来加以对待和处理的共同点。
老者嘴唇动了动，就这样看着他们，“兹兹”声和烟雾便连成串似的从两具拼凑的盔甲里泄出来，而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一动不动，或者出声而已。
原本连出声都应该做不到的。
过程算不得多痛苦，甚至有些不值一提，但却十分清晰且漫长，原本重新平衡的天平，再次朝着死亡倾斜。
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如同短路的灯泡，断续明暗着，越来越快，帕克不停地问自己。
“要死了么？”
一遍遍重复着，虽然过了一会，也只是重复了两三遍而已。
“要死了么？”
真是一段十分漫长的过程，一旁托特的大叫奇怪地扭曲拉长了，听不见了，眼前的石板，明明是无意识地，连一粒纹路也看得十分真切。
强烈的感觉，在某一刻断线了，仿佛窄到极致的落穴突然沉入巨大的空腔。
幽蓝的火焰徐徐升腾着，托特死了，一副破烂散碎在地上，头盔面朝的方向，站着一个魔族。
他的嘴动了动，战车上的为首者转过头来，同时对帕克的处刑也终止了。
“到这边来。”浑身松下来的那一刻，一个声音不失时机地传到耳中。
帕克将要倒下的身体顿住了，奇怪的是，此时的他，才头一次发觉自己护甲的声音是那么不协调，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快过来。”他朝帕克招了招手，在几万人的注目下，他一路小跑了过去。
同样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帕克站在了他的斜后方，对于人类的军队来说，却十分漫长。
他们消失在了离得很近的一段矮墙后，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魔影。
“击！——”第二场战斗，在另一个方向，开始了重复。
很快，就在离战场不远处，一栋民居的大门口，前面走的那个身影停住了，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呢，帕克仰头思索着，街道亮了一些，远处的云层，阳光被滤成了透明的色彩，街上却和云染上了一样的色彩，一片灰白的碎石，倾在一侧，那石子是十分不规整的，一副瘦削的样子，垫着一层淡影，真是十分惹人怜爱。
“额，你救了我，谢谢。”他看着别的地方，街上的氛围十分舒适而感人，甚至近于温柔，大概是重获新生的缘故吧。
“没事，这是缘分，那时我觉得应该去救你。”他转过身来，面容衣着间，由于背光的缘故，显得黯淡。
“延着街道一直走吧，这个方向是安全的。”一屁股坐在梯坎上，周围扬起一圈尘埃，帕克不知道该干什么，一阵风吹响，但又似乎一直没停过，他看了眼门前坐着的身影，突然意识到是时候出发了。
中年的盾卫，穿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良的武装，在第一回合中就不幸阵亡了，并且没能再站起来。
帕克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虽然还十分笨拙与不适，但不论如何，之前作为人的种种，都将被存放在记忆中的某个匣子内，珍重收藏，并且再也不会打开。
（21.1.6.8.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