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表哥一如既往在我家蹭饭。
在我印象中，作家总是板着一张脸，时刻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或是在思索着什么深奥的东西，但表哥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不严肃的，而且有点太不严肃了。比如现在，他明明是在我家作客，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一点都不顾虑形象，夹起菜来比谁都勤，所以说我讨厌他。
“妹妹啊，我跟你讲......”
“请你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再说。”
真受不了。
“我跟你讲，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个兼职，下午放学后可以做的吗？”
“你给我找到了？”
“有一家小书店，氛围挺好，我总是去看书，而且收银员是个大~姐姐，不过我去看书当然不是为了大姐姐......”
“ALKA，跟妹妹说什么呢？”妈妈说。
“咳咳，抱歉，最近大姐姐回老家准备过年了，现在一直都是书店老板家的女儿在看着店，但是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问问我能不能找到人来临时干一下，你怎么看？”
“也行。”我说。
下午，我换好衣服，就前往表哥所说的那家书店。天真冷。
就在小区外的那条街上，走几步就到了，门面很小，进去之后的空间更小，店内四周都是书架看不到墙壁，收银台和对面的书架之间过道的距离不到两米，不过店内还算比较暖和。
但这都不是重点。
收银台后面站着的，是正伏在木质桌子上读书的Z。
因为店内温度较高，所以她没有穿大衣，只穿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显得胸部小小的。下身穿着不知哪儿捡的牛仔裤。说真的，Z的穿衣品味我是实在不敢恭维，不过每次她跟朋友在一起时，倒是都穿得很好看。
她看到我进来，一瞬间露出了特别嫌弃的神情。
“学姐是来买书的么？”
语气中带着不满。
“对、呃、不对，我是来兼职的。”
“啊......原来那位蹭书大哥哥说的表妹就是学姐啊。”她一脸被算计到了的表情，“那学姐你站过来我教你怎么操作吧。”
我绕过收银台走过去聆听她的教诲。
末了，她说：“工资日结，我会转账给你，因为我一直都在书店或者书店周围，所以学姐时间到了就可以直接走了，就是这样。”
语气冰冷。
说罢，她走到书店最里的小桌子旁坐下来，取下眼镜擦擦，真神奇，取下眼镜后她的脸就像别人的脸。戴上眼镜，继续读书。她可真是喜欢读书啊。
虽然这个店很小，但貌似很有人气，隔一小会儿就有人来在书架前取出书看一下。有的人会看很长时间，然后满意地将书放回原处，欣然地大踏步出门离开；有的人取下书，只看一点时间，就会满意地点点头，把书带来付款；有的人更是神奇，气势满满地走进来，像是训练有素一般地，在书架之间来回穿梭，准确地拿下一本本自己要买的书，一口气搬到收银台来。来的人有男有女，戴眼镜的居多，健谈的数少；穿校服的人多，穿西服的人少，几乎没有；说话随和的人居多，言辞泼辣的人少。在这期间，我要是有什么不懂的，Z总会第一时间走过来帮我，但是除此以外，就不会和我说话。
我渐渐觉得乏味了。且店里的人，几乎都是捧着一本书在读的，而我则是一直拿着个手机在刷来刷去，慢慢的，我觉得，貌似只有我是不属于这个空间的，虽然觉得看不看书是我的自由，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涌出一丝丝的羞耻感，于是也装模作样从背后的书柜里随便取出一本书来，故作正经地看着，看了半天还不知道是在讲什么故事，但重要的是我在看书。背后书柜这一块装的全是轻小说，幸好。
我取出书的时候Z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的几分钟，她看书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取出个白色百合花书签夹住，装作审视书籍，在书架前平移，一点一点挪到我身边来。
“学姐，你也看《文学少女》吗？”
“哈？啊、嗯......”
我翻到封面，写着《文学少女：迈向神境的作家（下）》。
“野村老师的笔触真的好少女啊，无论是远子学姐，还是美羽，甚至是心叶，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思维方式，或者说是他们的气质，在我看来，都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少女味，这部小说本身虽然总体来说是甜的，但是这种糖中带刀的写法真是让人既恨又爱、欲罢不能，虽说我对于结局是不太满意的，人的一生有几个那么多年是可以用来分离的呢？在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里失去了彼此，这种遗憾真的是往后的日子可以弥补回......”
“啊、嗯、对、对对对、是......”
她看到了我尴尬的神情。
“学姐，你真的有在看书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被小学老师温柔地训话。
“看是在看......”
“学姐你根本没在看吧？”Z的眉头又皱起来，“学姐，你的性格是真的恶劣呀。”
我罪不致此吧？
“总感觉，很抱歉。”
“没有，我才该抱歉，看书是学姐的自由，是我自顾自......”她露出了一点落寞的神情，这是更加让我难受的，“学姐拒绝了B的告白吧？”
我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
“嗯，是的，我不得不拒绝她。”
她面有愠怒地对我说：
“B可是在我们怀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啊。”
“总感觉，对不起。”
然后她的表情变得更加认真了起来，她的双手抓住我的手，好细的手指。
“虽然你让B伤心我很生气，”她的眼神无比真诚，“但学姐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吧！学姐做这样的决定也很为难吧？学姐肯定是出于对他人负责的考虑才做出自己的回答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虽然很遗憾，但是我认为学姐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的手很暖。
“嗯、嗯。”
真不像样啊，我竟然快被一个学妹说哭了。
“而且、而且，不管结果怎么样，你能真诚对待B，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我还是感谢学姐，不欺骗我的朋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脸颊也变得微红，这一刻我才第一次把“可爱”二字安到这个比我小一届的、穿衣服很土的、脸上长着雀斑的、喜欢读书的内向但又很会说话的学妹身上。
天变黑后，Z的母亲来到书店关门，并邀请我到她家吃饭，盛情难却，我愉快地答应了，可以少和表哥在一起吃一次饭，何乐而不为呢？
一回到家，Z就跑到沙发旁把那件红色的毛衣脱下来，脱衣的过程中露出了白白的肚子，不得不说，她的腰围比我的细，不过想想她的身高，我也就释然了。她穿上沙发上的另一件灰色的毛衣，配上灰色的牛仔裤，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正常多了，她戴上眼镜，看到我在看着她，像是突然记起来家里来了客人，脸霎那间就红了。
Z家的晚餐很丰盛，大概是特地为我做了好吃的饭菜，Z坐在我对面，不像表哥，Z吃饭很斯文，吃得也不多，搞得我虽然很饿，但也不好意思吃太多。她夹菜送到嘴里的时候，嘴唇上就沾了一层油，使那小小的嘴巴变得有光彩了起来，甚至显得有一丝妩媚。
“学、学姐，我嘴上沾着什么东西吗？”
“刚才有一只不知道什么虫子停在你嘴角，现在飞走了。”
听罢，她张大眼睛，把碗和筷子放下。
“学姐你怎么不早说呀！”
“抱歉抱歉。”
她的妈妈在旁边看着我们笑。
吃完饭，Z的妈妈对我说：
“A，你妈妈说等一下路过楼下时来接你，你再在我家坐一会儿吧。”
原来她和我妈妈认识，怪不得表哥向我推荐工作时妈妈什么都没问。
“Z她几乎不怎么带朋友回家，你以后可以常来啊。”
Z红着脸站起来说：
“妈妈！学姐是学姐，不是朋友！反正，学姐不等于朋友，朋友不等于学姐......啊啊啊就是这样啦！”
到底是哪样？
她走到客厅对面的小房间，我不想独自面对大人，于是也跟着她进去了，这是她的房间。
我进来时，她正在看《安达与岛村》最后一话，看到我进来，于是换成了《紫罗兰永恒花园》，你可以跟任何人看《紫罗兰永恒花园》，但不一定好意思跟任何人看《安达与岛村》，特别是一个不久前被自己朋友告白过的学姐。
“薇尔莉特好美啊。”她坐在床上，盯着电视屏幕说。
“剧场版里很帅，而且橘里橘气的。”我坐在床旁边的蓝色坐垫上说。
她没有理我。
沉默着看完了一集，妈妈来接我了，从她和Z的妈妈的交谈我可以感觉到这两位家长的关系真的很好，临行前，我向Z借了一本《文学少女》的第一卷，她翻箱倒柜找了出来，宝贵地交到我手上。
我和妈妈出门时，看到她站在门对面，左手抱着刚才床上的蓝色绒布兔子，右手向我挥手告别。
我笑着对她说再见。
她脸红了，转过身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