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表哥，我还讨厌我的物理老师。她是拖堂之王，不仅占用体育课，而且每次上课必定拖堂二十分钟或以上。就像今天这样，最后一节课是由她上，此时大概全校所有的学生都到家了，而我还在教室里听着她为了活跃课堂气氛而讲的尴尬的耍宝笑话，但最让我烦心的不是她的话，而是刚刚放学的时候雨还不大，一点点细雨在空中零零星星地飘着，而现在天则是完全暗下来了，屋外是倾盆大雨，而我还没带伞。物理老师看着窗外，确信雨势已经到了巅峰之后，心满意足地说声“下课”离开了，她有车。
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教室，我想着在这里烦恼也无济于事，还是走到教学楼门口再看情况吧。
下了楼后，我看到Z，穿着校服，靠在门边像是等着谁，从远处看的话，这家伙真是散发着一股强烈的生人勿近的气息与阴暗的氛围，以至于从她身边走过的同学们都会好奇地往她那边看一眼但又不敢多看一点时间。我第一时间就认为她是在等我，然而转而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太自恋了点，并且很多同学都在看着，一个学妹，因为下雨，为你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这样的事件绝对会引起一阵八卦，我们学校的女生实在太多了。于是我决定一言不发从离她很近的地方走过。
果不其然，她拉住了我的袖子。
“学姐，你看不到我吗？”
我和她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共打一把伞，走出校门，拐过胡同，走上大路，往书店的方向走去。因为我个子高，所以我撑伞，她安安静静在我身旁走着，低着头，遇到小水洼，会轻盈地跳过去，而又不可避免地溅了一点水在黑色的鞋子与白色的短袜上，走上窄路，我们之间的距离会靠近，她不好走，右手时时会牵住我的衣袖，到后来觉得别扭，索性挽上我的手臂，她身上有她房间的味道，那是天蓝色被子与蓝色绒布兔子的味道。
我从没发现回家的这段路有这么长。
雨势渐渐变得稳定，但依然凶猛，我们走上桥，站在桥上看河，平时缓缓流淌的河流变得汹涌，各种垃圾漂浮在其中，缺乏美感，只是河两边的树与花在雨中摇摆，赏心悦目，特别是各色的花，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被大雨摧残，可怜地快速左右摇摆，这摇摆的样子我觉得美，被摧残的样子也美。顺便一提，流水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咚、咚、咚......
“学姐，总感觉，你的行动像木头人。”
“不，我是机器人，你摸摸我的后背，某处其实有一个按钮。”
“那是内衣的纽扣吧，”她白了我一眼，“学姐，你知道这是谁的伞吗？”
“你捡的。”
“是B交给我的，她和D共撑一把伞回家了。”她说。
“......噢。”
“我的意思是，”她提高了一点声音，“我的意思是。”
她略红着脸，气势汹汹地把脸转向我这边。
“我的意思是，我是因为B才留下来等学姐的，可不是我自己一定要留下来和学姐共撑一把伞的啊！”
我也转面对着她。
“Z啊......”
“什么啊！？”
“你的性格，也蛮恶劣的。”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回到书店，她一边走上窄窄的楼梯，一边说：
“我上去换衣服，书店的门不好关，所以请学姐在我换完衣服之前守好门，别让任何一个人进来。”
这时我才发现她一半边身体都湿了，我这是撑的哪门子伞。
“这真的很重要啊，学姐！”
说罢就跑上楼了。
我靠在门口，望着天，雨快停了，我突然有点困，但总感觉如果在这里睡着的话，Z下楼看到我会把我杀了的，还是打起精神来吧。
这时几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这边走来，这下就尴尬了。
C和D笑着向我挥手，B一言不发跟在她们后边。
“学姐也来这里买书吗？怎么不进去呢？”C说。
“啊、我......”
我还没说完，几人就要走进店里去。我站起来，拦住她们。
“......学姐，我们想进去。”D小心翼翼地说。
“不准进去。”
“呃、学姐，你怎么回事？”C说。
“我有点不太想让你们进去。”
“学姐，我们想去看看书......”D说。
“不准。”
“不行，我要进去。”C突然坏笑起来。
“我不让你们进去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你们闺蜜正在换衣服，而刚刚拒绝了你们另一个闺蜜的人却在为她守门。
“为什么啊？”D困惑地说。
“因为这个店是我的从刚才开始就是我的店了所以我突然不想让你们进去而且我不想让你们进去你们就不准进去！”
“莫名其妙。”
“什么时候我家的店成你家的啦学姐？”此时Z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悠闲地走下楼梯，“啊......”
她看到了另外三人。
之后她向几人解释了一切并告诉她们我开始在她家书店打工了，几人在书店转了一圈，买了几本书后离开了书店，结账时，B在我面前说：
“学姐，打工加油。”而脸对着Z那边。
Z呆呆地看着几人走远。
她再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坐下来静静地看书，偶尔抽出张纸擦擦鼻子。
我没闲着，开始整理书架起来，一个书架接着一个书架，将书归位，排好顺序，走到柜台旁边的一个书架时，我把书塞进去，这时这个书架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摇摇晃晃的，我怕我一用力，非但手上的书没塞进去，书架里的书也会掉出来，于是只好用另一只手扶住，谁知书架的响声更大了。
她抬起头，不满地望向我这边。
“A学姐，你放着罢。”
小跑过来，接下我手里的书，熟练地塞了进去。我看见她放在小桌子上的那本书的封面，是鲁迅的《彷徨》，想起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一下子笑出了声，她听到我笑，于是就像取得了什么胜利似的，也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
她回去坐下后，我问她：
“我表哥是不是常来店里？”
她抬起头，气呼呼地说：
“是啊，经常来，是我最讨厌的那种客人，老是盯着之前的收银员姐姐的胸部，还在书店里蹭书，一坐就是一下午，离开时把书放回书架，极少买书。上一次买书貌似还是几个月前买了本《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她又语调一转，抬头望着天花板，像是望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不过我有时觉得，你表哥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该怎么说呢......神秘？我感觉，他总是孤独的。”
“那是当然，能在书店坐一下午的人能不孤独吗？”
“不是那样的，我有时能从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只是在赖活着，他貌似对当下的生活没有什么期望，而总是惦记着过往的时代，他读二十世纪小说的时候，跟我说二十世纪是文学最好的日子，读十九世纪小说的时候又说十九世纪是最好的，读莎剧时又说他宁愿活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就好像他只存在于历史而不是当下。”
“他是挺怀念过去的，他还跟我说过他高中时期的恋爱故事。”
“啊，就是那个对他很好但他很久以后才察觉到喜欢人家的故事吧？他也跟我说过，虽然他说的时候蛮真诚的，但我还是感觉很俗套。”
“他还真是逢人就说啊。”我笑着说。
“就像祥林嫂一样，”Z说，“学姐，你说祥林嫂为什么会逢人就说自己孩子的事呢？”
“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爱她自己的孩子吧，但我有体会这种爱的机会么？如果我将来有了孩子，我会不会爱她呢？我拥有爱自己孩子的能力吗？生了孩子能够让我学会去爱人吗？如果可以，我真宁愿生一个孩子。
“我想，大概是害怕遗忘吧，”她认真地看着我，我有时觉得这孩子太认真了点，因为认真，所以能看出他人的孤独、他人的问题，那她会不会看出我是一个缺失爱人能力的怪物呢？她继续说：“我觉得，祥林嫂终生无法再见到自己所爱的孩子，时间会抹平一切，如果她不重复叙述着令自己最后悔的事，那么终有一天，她会遗忘自己的孩子吧，只有反复强调的思念，是她唯一用来对抗孤独的武器了。”
我觉得她是个诗人。我永远都无法成为诗人。
“我觉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
我只能这么回答，这让我产生了自我厌恶。
之后的谈话中，她打了好几个喷嚏，我觉得她打喷嚏时可爱度是指数级增加的，然后她抱着身子，说：
“我有点感冒，去买点感冒药。”说着，把书放下，将要站起来。
“感冒了就别出去受冻了，我去买吧，感冒可难受了。”
我走出店门。
在路口等红灯，这117秒的红灯就像11700秒一样长。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走神，我想，当她要站起来走出店门的那一瞬间，我心中闪过的感情是什么呢？是什么促使我不要她出来受冻而让自己出来受冻呢？天可真冷。是心疼吗？我为什么会心疼她呢？她对我而言很重要吗？我觉得她的性格很恶劣，但是她也有可爱的地方，而且可爱之处盖过了恶劣之处，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会因为她可爱就心疼她吗？
这时一辆车路过。
如果这时这辆车当着我的面把她撞飞、撞残废，我会心疼吗？我会伤心吗？当我心中浮现这一想法的时候，另一想法也浮光掠影般随之浮现，而我把握住了这想法：
我宁愿被撞飞的是我自己。
绿灯亮了。
买药回来，她正正在清理和擦拭书架，见我来了，她说：
“谢谢学姐，索性帮我把药冲了吧。”
我一边冲药，一边看着她打扫书架的身影，她似乎很愉悦，步履轻盈，因为身躯矮小，所以擦到高处时要一蹦一跳的，擦矮处时，弯下腰来，臀部一晃一晃的，她自己似乎没有自觉，只是沉浸在擦书架的工作中。
药香味飘到我的鼻子里，简单的冲剂，却有这样的香味，喝下去也甜甜的，我回忆起了上一次感冒时喝同样的药的味道，如果不是药，我还想天天喝。她闻到味道，转过身来，额头上带着汗水，因为发热，脸又红了，她很容易就脸红，看着我手中的杯子傻傻地笑着，我好像没有做什么让她开心的事吧。
经过刚才的心理斗争，她的行为举止在我的眼里有了不同的意义，她擦书架的动作变得妩媚诱惑、她摇晃的小小的臀部吸引我的视线、她的淡淡的体香的存在感大大高于浓浓的药香、她额头上的汗水和脸上的红都让我体味到一丝禁忌与背德之感。她笑时，我会差点误认为她在爱我。
她又转过身去，继续擦着书架。
到了刚才那个摇摇晃晃的书架旁时，她擦了一擦，说：
“这摇晃确实挺厉害的，我把它往里挤一点。”
接下来的事在一瞬间发生，总而言之就是：书架倒了，无数本书在书架倒下之前倾泻而下的场面甚是壮观，当Z发出第一声惨叫的时候，我的身体下意识就动了起来，在这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运动神经竟然这么发达，当时我所处 的位置和Z的位置少说得有三四米，我几乎是在一瞬间跑到她身边把她拉进我怀里。她身后发出大大的响声。
她使劲把自己的脸从我的胸部之间**，眼镜湿润，在我怀中微微颤抖，声音细且小，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而我则是长舒一口气。
“幸好，担心死我了。”
她忍着泪水。
“谢谢你担心我。”
之后，她打电话让她妈妈来整理现场，我拉来偶然路过的表哥进来帮忙，总算是在关店之前把一切都恢复了原样。Z的妈妈真诚地感谢了我，那期间，Z一直躲在妈妈的身后偷偷往我这边看。Z的妈妈本来想请我吃饭，但表哥把我拉回家了，他要蹭饭。
晚上，洗完澡，我躺在床上，我想着，为什么我会奋不顾身把她拉到怀里呢？书架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心里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真的是头一次体验到，很神奇的感受。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我很重要呢？或者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例外出现，我居然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真正地珍视了一个人，不愿意她受伤呢？这时，我的想法有所改变，我想，或许我一直以来从没喜欢过一个人，不是因为我在人性上有缺陷，而不过是因为我缺少去尝试的勇气。既然这样，为何不以这为一个契机，尝试着去喜欢一个人、去爱一个人呢？而且，Z是真的能让我心跳加速的，我的心不会骗我，就这一点来说，她是最好不过的对象了。
决定了，勇敢点吧，A！尝试一下吧。
深夜，我依然没睡，掏出手机。想发点什么消息给Z，却想不出一句合适又不失温度的话，这时Z却发消息给我了：
——学姐。
我秒回了：
——什么？
很长时间过去。
她没有回复，但我感到有点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