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有点热，我脱下大衣，放到身旁。亲戚家的一位姐姐跳楼自杀了，我和妈妈正前往老家去参加她的葬礼。妈妈坐在我对面，正在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我无聊地望向窗外，视野无比开阔，外面是高速向后移去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这个季节，田间原本绿色的植物已经一片枯黄了。
妈妈放下手中的书，对我说：
“绿灯是危险的东西。”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盖茨比而是死去的姐姐。姐姐高二时怀了孕，被表叔拖到医院去打了胎，从此不再让她上学，每次过年我和她相见的时候，四下无人时，她总会向我讲述她和那位男生的故事，但决计不讲结尾，就好像在记忆中她和男朋友的甜蜜的生活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一样。她还总是问我大城市里是什么样的、大学里是什么样的，她男朋友就是在我们市里上大学，她还告诉了我大学的名字是什么，她读起大学的名字的时候就像小学女生在念叨自己偶像的名字，她计划着有一天去找他，在这之前，她要努力赚钱，并尽力使自己漂亮。
终于，今年，某天她发消息来告诉我，说她存够了钱，我恭喜她。并且发了张自拍问我，她的打扮怎么样，我说我觉得挺好看，她的笑容很朴实。她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同意了。几天后，传来她在大学跳楼自杀的消息。
“盖茨比不值得，爱情就是由谎言构成的，他没有理解这一点。”
“小小年纪瞎想什么呢。”
但我总觉得我没说错什么，这不是由我的思考得出的结论，而是我的人生经验，我已经十六岁了，经历了太多的事。
“妈妈没有欺骗过爸爸吗？”
“没有在重要的事情上欺骗过，尤其是有关爱情，”说着，妈妈的眼神变得略微黯淡了一点，“妈妈欺骗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想，妈妈十六岁的时候经历的东西不一定比我少，但她仍然能为爱情如此辩解，令我佩服。
妈妈说路还长着，让我睡一觉，所以我就睡了。
因为和妈妈的对话，我梦到了自己的故事。
那是我初三时的事，我第一次有了男朋友，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我喜欢他哪里，反正他向我告白了，于是我就同意了，也没想想他到底喜欢我哪里。他很帅，这让我在女生之间很有优越感，而且他对我很好。
那是我少女心最为泛滥的一段日子，我会深夜打电话给他，吵着他不让他睡觉；我会在教室中，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牵一下他的手；和其他女生说话的时候，我一说起他来，就滔滔不绝；最令我幸福的是：他的嘴实在太甜了，就像有十个恋爱小说家住在他嘴里。
我是最让人羡慕的女生，直到和C去看电影时发现他坐在前座跟另一个女生在热烈地舌吻，那场面，比电影吓人多了。那之前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对我毛手毛脚，有几次嘴唇就贴到我脸边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让人反胃。
那天晚上，我不断地回想起他对我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文学家一般的文采，那时我才品味出，这些话，不经过反复揣摩、修改、实践的话，是无法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的。翻开手机，看看他发给我的那些话，言辞之优美、情感之细腻，就像是从某些名垂青史的文学作品上抄下来的。后来我发现，有些句子确实是从《洛丽塔》里摘抄的，不得不承认，文学与爱情等同，都有极大的巧言令色的成分。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变得讨厌和人说话，如果一个人我不熟悉，那么他说的每一句让我感到愉快的话，都会引起我的怀疑，语言是爱情的桥梁，充满了谎言的载体，所承载的事物也必定由谎言所构成，这不是讲道理，而是人生经验。从那时起，我渐渐沉浸到文学里，总有一天，我会参透这一切谎言的本质。
但是不论如何，B、C、D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这是最让我欣慰的，唯有她们的话，我不会怀疑，但是当听说B喜欢上一个学姐的时候，我就在想，B大概走上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我很为她担心。
醒来，火车到站，我和妈妈往车外走去。
农村的喜事与丧事最为磨人，吵吵嚷嚷的，分不清是喜是丧，总之哭就对了，几年前因为嘲笑姐姐和姐姐打架的一个女的，也不忘来抹几滴眼泪。
这一日是我的噩运日。
我再一次遇见了那个男的，那个在我面前与另一个女的舌吻、看到我之后仍然牵住她的手看完整部电影回头一句解释都没有给我的男的。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人群中，挺拔的身材让他很显眼，再加上那张确实很好看的脸，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他也当场就认出了我来，站在远处，对我微微一笑，很帅，但很恶心。我都跟些什么人攀上亲戚了呀。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走到阳台上透气，望着天，想着姐姐真不该为了这些虚假的东西丧命，这时他走了过来。
他靠在阳台上，离我很近，我往另一边挪了一点，他苦笑了一下。
“那天，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倒是谢谢你没跟我舌吻。”
他又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强行跟我聊一些有的没的，我都不想跟他说话，所以对于他的所有问话，我都是敷衍了事。
“总觉得......你变得阴暗了不少啊。”
“要你管。”
我很反感现在的自己，因为我明明不想和他说话，却又不愿意从他身旁走开，似乎是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其实，那天......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她主动吻上来的，她是我的前女友，一直在纠缠我，我想，再迁就她最后一次，从此跟她划清界限，我在电影院就想和你解释来着，但是她一直死皮赖脸地抓住我的手。”
“所以呢？”
“所以，一切都是误会，重新当回我的女朋友吧。”
“你别想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谁的女朋友的，这并不只是你的原因，你只是一个契机，让我比别人更早地看穿了所谓爱情这一终极谎言。”
他皱着眉，一头雾水，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大概这男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
“还有。”我说。
然后转过身去，给了他一巴掌。
“早该给你了。”
一瞬间，他的脸上现出了愤怒的神情，马上就消失了，然后他苦笑着走开。我想，大概那一瞬间的愤怒，才是他原本的面貌，只是以前的我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了。姐姐也是，过去的我也是，盖茨比也是，一直活在由绿光编织出来的谎言当中。
所幸我清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