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里暗云密布,天光好像被什么吞没掉,刹那间的转暗。
天色一片蒙昧的灰,目视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禹时叹了口气。
又要下雨了。
然而午之前还没一点要下雨的预兆。
四周木槿花枝头残留几片花瓣,淡淡清芳随风飘散,悄悄飘入鼻息。
鸦黑长发的女人拂去石阶上的灰,与少年并肩坐在石阶的尽头,此刻无言,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投在地上。
指间轻轻地被触碰。
女人主动牵住少年的手,此刻就像是珍宝一样,紧紧攒在手心,拇指轻轻摁压在少年手背上。
容颜上仿佛是万年不融的冰川,只是望着天空的眼眸深处,有一抹谁也看不出来的淡淡暖意。
无言的沉默。
“天降祥瑞,可兴邦国,可兴谁的邦?又兴谁的国?”
蓦地,悠长的声音在少年的背后响起,他回头一望,身后不知何时迎面走进来几个人。
“公主殿下。”校场那边身著锦衣绸群的太监们齐刷刷的屈膝行礼。
“寻泮姐姐。”
禹时看向了她。
白衣女人也看着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琉璃般生冷无情的眼珠连动都不动,死死盯着少年。
“太子殿下。”
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陌生的能如此坦然。
禹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怔怔地没有言语。
原来一直以来……
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长公主寻泮的身侧,一袭短袍的男人沉沉地站在那儿,怀中一把细长的铜剑,冰冷地不起一阵波澜的目光。
在看见少年身影时,一瞬而过的,嘲讽、憎恶、愤怒、交错混杂着袭过他的面容。
恨像一团火在男人的胸膛里燃烧。
就是这眼前的少年夺走了他们家族准备了百年的东西。
等了那么多年,而今的他做足了准备,拿着曾斩下神明鳞片的天剑,光明正大地站在大崇皇宫里。
女帝似乎挑起了眉,打量了半晌,似是认出了抱剑男人的身份。
她这才浮起了感觉很有趣的神情,眼底玩味一笑,语气古怪道:“终是忍不住要动手了吗?”
也好。
她等得已经够久了。
女人唇角轻轻扬起,浅浅的微笑显得如此意味深长,不起波澜的眉梢眼角,也含上了别有味道的笑意。
“您似乎不太畏惧我呢?”
男人双眸眯起弧度,笑得灿烂。
他踏上阶,一步一步,走向剑阁校场的空地,正对着女人和少年抬手缓缓拔出长剑。
“此剑为千年前张天师为屠神所锻造的天剑—太上三五斩邪。自千年之战剃下过四方水神的两片龙鳞后,它便被水神的戾气所沾染,每逢出鞘必定杀生无数。”
寒锋“锵”声而出,天上突兀地响起一道炸雷。
禹时抬头,只见晌午的天空中此刻正是阴云密布,远方云层中隐约传来电光,在太初秋末的季节里,竟然罕见地出现了要下雷雨的势头。
在离他们三米开外,男人停下了脚步。
“说是天剑其实也不全对,融了龙鳞之后倒更像是把龙剑。”
男人的声音低得似是自言自语。
“若是能屠龙也是坐实这名头了。”
苍茫天空落起了雨,纵横交错的雨幕,犹如无数横冲直撞的蛟龙,将整座宫殿都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之中。
隐隐约约听见宫楼上有人大呼:“长公主叛反!”
耸动声中驻守皇城的侍卫们剑拔弩张,他们已是埋伏已久, 只待此时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男人站在原处,突地纵声笑起来,越笑越猖狂。“对付我起码也得是钦天监的异士吧?”
剑气长吟,犹如流星坠天河,将身后无数飞来的箭矢一举斩断!
灰蒙蒙的天穹倒映出一道黑影,这是一头巨大到足以撕裂长空的五爪黑龙,通体泛起了黑气,嘴里衔着一颗被符链层层落锁的五色神珠。
人喧声如流水般渐渐远去。
女帝的眼中点燃起金火,像是一抹妖治的烛火在空气中凭空焚烧,她注视着此间天地异色。
禹时听到,她轻蔑地一声冷笑:“两片龙鳞造就虚势而已,贱民也敢如此放肆?”
男人往前一步,眼中多了几分凶光,“姬祈你还是先从我手上活下去,再说这些大话吧。”
龙首异像再次从天边扬起,令人毛骨悚然朝他们的方向移动起来,金耀如炬的竖瞳直直地盯着他们,没有一点偏离!
眼前的皇帝没有任何的慌乱, 目光深不可测地令人心颤,唇角绽开一丝少年从未见过的笑容,绝艳而邪佞。
下一瞬,她伸出手去揉身旁少年的发顶,气息吐在少年耳畔,略带关切的语气问道:“怎么,怕了?”
禹时摇了摇头。
连一丝一毫的回避都没有。
直直盯着天空那双泛起金光的眼睛。
腕上的龙型玉坠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滚烫的热!
他的头像是快要炸裂般的疼痛起来。
这种突然而然的感觉,就像是强行在把什么不属于自己的的记忆塞进自己脑中似的。
视线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模糊异样,周围的声音越来越低弱,直到最后犹如蚊音。
但,唯独磅礴雨依旧清晰,整个京都仿佛被笼罩在雨雾中,稀薄的光线映照着惨淡水天一景。
隔着千年的长河,玉坠里的景象,茫雨渐澈。
长河落日的尽头,负手站在一个额生双角的“人”,长袍覆盖在它的周身,看不清它的身形,惟独脸上戴着的黑金面具露在外面,使其看上去奇异而又贵雅,宛如骄傲不可一世的神明。
禹时注视着那个面具“人”。
准确的说,应该叫它四方水神。
“你终于来了?”
残酷而寒冷的冰雪仿佛融在了少年的耳边。
但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在对他说。
“小贱人,既然我们都坏了规矩,何不如趁现在放纵自己一把就在这里一决生死。”
又是一道甜腻而愉悦的女声从他的身后透了过来。
他的身前显出白衣女子华服的身姿,脖颈及至脚踝绕着红线穿成的铃铛,手腕处各带着一个银镯子,美貌冰冷的模样,唇角却挑起一个肃杀的弧度。
禹时记得这张流露着一种神圣之感的脸庞。
正是大崇所祭祀的神主,天绯娘娘。
等等,他没听错吧?
天绯娘娘管水神叫贱人???!!!
少年陷入了懵逼状态中……
素闻天绯娘娘乃“仁爱、慈爱、怜爱”的化身,传说古时太初有圣人出世,九天之上有神下来赐福。在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快气绝,同行众神皆弃她离去,唯独只有天绯娘娘留下为助产。
难道传说都是骗孩童的吗?还是说……
这才她的真性情?!
嘶吼……害怕……
禹时差点缓不过劲来。
不过……虽说可怕是可怕了点……
但这倒是让他更很好奇了。
这得和四方水神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才能以让一个以慈仁心善著称的神明,显露出眼前这副姿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