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低头,俯视着少女的脸庞,这看上去年少了几岁,跟当年那个冷漠的自己竟是那么相似的面容。
姬姓赢氏,十八女公子,胡亥……
皇帝的眉宇间没有任何波动,目光中却是蕴藏着的是各种情感混合,复杂得难以想象。
有感叹,有怒火,有温情,更多的却是失望……
这是对一位王储的失望。
“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傾宣走了整整四百年啊。”女人的眼睛有些微眯,瞳孔里已经深沉得让人看不透,她几乎是喃喃自语道:“若是将它交到你手上,你会护它几年?”
古树下,少女紧咬着唇,拽着自己的衣袖不松开,也不开口。
“十八,傾宣在你手中也就只能存过三年了。”
三年而亡……
居然说她会三年而亡!
一瞬间。
少女的脸色惨白得可怖。
她嘶声咆哮,“您就是偏心!一开始是姐姐!现在是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小子!”
她偏心扶苏?
大公子生性软弱、身体孱弱,甚至连柄剑都拿不稳。她都想要将其发配到边疆,协助修筑万里长城,抵御北方游牧民族。
二公子性情又像豺狼一样残暴,为了私利,甚至连同宗族人都能赶尽杀绝。
女人摇了摇头,一副失望的样子,“看来朕应该好好考虑未来的王储问题了。”
她没再回答下去,而是漫步走进了学宫的深处,两旁的胡杨树徜徉起一片金红的落叶,每一片孤叶上仿佛都散发出一种孤独和疏离。
那一刻的无言。
望着她的背影,名为“十八”的少女,凝结于眼眶多时的泪,终是流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少女转身跑出学宫,拐进长廊,黯然地往隐阁跑去,依稀看见她溅落的泪水,在宫道上流成一条浅浅的印记。
造成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少年,依旧淡定地侧脸看向同样在屋檐下避雨的郎中令,“坏女人,她们都走了,你不走吗?”
郎中令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此处学宫深处正是非先生的房室。现在陛下要在学宫里见韩非子,那是关于宋国的事。”
法家大法,韩非子。
禹时双眸瞥向学宫内门侧方铜镜所折射出的一方景色,但还是距离太远,铜镜太过模糊看的不真切,隐隐约约门扉半开,中间似有两道人影。
蒙蒙细雨,卷起轻纱样似的白色雨雾,禹时踩着台阶前的金色落叶,听着耳畔的雨声滴答。
郎中令放下手中的纸伞,翘起唇角冷笑道:“我发现你倒是很会装傻。”
“四海九州太危险,我就喜欢苟到最后。”禹时淡定地点点头,“你不也是苟到现在才做了郎中令的吗?”
“你这么说那我们俩就是同道中人了?”
同样的苟得一批?
半晌过后。
郎中令的脸上布满寒意,在少年尚未反应的过程中,将他到推抵在墙角,冰冷的风,夹带着雨丝从廊外吹来,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然后流到脸上就像淡淡的眼泪。
“你到底想做什么?”
空气仿佛因她的质问,进入了漫长的静谧。
在少年的一双眼眸底。
渐渐浮现出一种和他这个年龄所不相吻合的辉光。
“封神!”
“国运已定死,大崇和其他几国的未来都不会再有皇帝。安金凤想靠天命玄鸟偷天换日,而我则是再做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拯救太初的苍生,再次镇压四方水神,积累到足够救世的功德,一步封神。”
郎中令没有起伏的冷淡声线回荡在禹时耳边。
“四方水神毕竟是神袛,怕是它现在就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
淋湿的头发软趴趴地贴在少年的脸上,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很平静的讲述:“袁先生曾预言过,未来会有一天,我会用轩辕捅进西方水神的心窝里,我会杀了它。”
只要四方水神死了,“灾”源就会消失,这世间从此便再无“灾”。
可为什么……
他实在是高兴不出来。
“你志向还真是远大啊。”
“还好啦,可没你的吓人。”
“我也只是想做天下的丞相而已,哪有你封神厉害。”
心绪微微地荡漾。
郎中令就这样注视着少年,突然笑了:“你觉得我以后会怎么样?”
禹时侧过脸,看向学宫外的天际白茫茫无边无际,若是站得高些便可在那蓑草蓬蒿中看见一片片泛着粼粼白光的水滩。
“郎中令大概会颠覆一国吧。”
又或是在权力越来越大,就差一点就能够登上顶峰。
但却在最赤手可热的时候,从高位跌落,变成了一个王朝的乱臣贼子。
真到那时候……
谁又知道呢?
好半响,郎中令轻笑了声,淡淡道:“那就看看我们谁能苟到最后吧。”
少年举起握成了拳状的右手,鼓舞似的敲了一下她的手背。
“加油!继续苟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苟成丞相!”
……
灰暗的天色渐明,薄光透过未闭的窗户,紫檀矮木桌前沿窗而跪坐着一位君和一位臣。
“ 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一袭冕服的女人微微抬起了下巴,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一双墨色的眼眸非常的冷漠。
韩非沉默了很久,低下头看向案上的书简,脑中的千万无语终是汇聚成了短短的几个字,“非,无话,可说。”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朕说你的吗?”
“非,不知。”
“韩非,宋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宋(韩)不为傾宣,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遣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
韩非的神情有些呆滞。
她再次抬眼看向皇帝,语气复杂道:“陛下,是要杀了非吗?”
“有时候朕真希望你是个傾宣人。”
女人瞳孔之间再无半分情感,她站了起来逆光立着,微光在她修长挺拔的身段上镀上了一道光亮,及腰的鸦黑色长发轻轻扬起。
“非先生,从今以后你就别离开这里了。外面太乱,朕会派遣近卫随时保护你的安危。”
君主淡淡的一句话。
便是将她囚禁在了这深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