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令所带来的阴霾终是散去了,蒙蒙的亮光破窗而入,从木窗里斜射进来的阳光,照落在了满是书简没怎么收拾过的桌案上。
算算时辰……
现在新郑南门怕是已经隆然洞开,宋(韩)王安素车出城,立在伞盖之下捧着一方铜印,无可奈何地交由内史腾。
“六国已是气绝之相啊……”
韩非一声长叹,搁下书卷轻步走近窗前,看着皇帝卓尔不群的背后渐行渐远,心下顿时自嘲起来。
她想到自己来傾宣时的场景。
宋王安扑跪在地上对着自己放声痛哭。
“宋国将亡!长姐请救宋——”
“安为什么再哭,傾宣军来灭宋了?”
宋王安伏在地上,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诀,哭得更是伤痛了。
“长姐,姬祈她欣赏你,不会伤害你。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宋国,长姐随她去傾宣吧!”
她知道自己的胞弟想做些什么。
世人皆知,傾宣的皇帝姬祈继位初,曾看过韩非写的《孤愤》和《五蠹》,对她的思想和主张非常认同。
宋王安打发她去傾宣,无非希望就是她能说服姬祈放弃攻宋。
那时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叹着气,梦呓般地答应了。
曾经,为了宋国,她义无反顾去了傾宣。
现在,为了宋国,她被傾宣皇帝软禁。
可到最后也是个不争气的国啊……
“可怜这今日风大,窗风里也有股腥气,算了非还是关上吧。”韩非自言自语地合上了敞开的窗,窗畔黑色的纱帘随着她的动作停止了摇曳。
木窗闭上的那蓦然一瞬间,房室门口的走廊里赫然走过几名佩剑的近卫,转眼无声地伫立在房室的两侧。
……
咸阳的雨停了。
一袭冕服的皇帝漫步走出韩非的房室,她抬眸看到殿门外已是被其他学宫的学生挤满,脸上露出有些好奇的意味。
原本静静地看着少年站在树根上撩妹的郎中令,走上前去,无声跟在皇帝身后,道:“陛下,需要臣把他叫过来吗?”
“不必。”
女人注视着古树下聚散的人流。
那少年站在盘根错节的裸露树根上,他侧头看向树荫下另一个长得柔柔弱弱的王储少女露出了个善解人衣的微笑。
这个平常碰到他人都会羞涩笑笑的王储少女,此刻如孩童般无措地扯着自己的衣袖,羞涩的低头,脸颊烫的像火烧。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扶苏,扶苏……”
“擎天巨树,寓意辉煌繁荣,国与民枝繁叶茂。”
少年看大家聚成一圈,沉默半晌,突然开口:“真是个好名字!”
当事人扶苏默默扭过头去,她尽可能使自己红得要渗出血来的脸庞看起来不是那么显得失态。
好尴尬啊……
她感觉自己像陷入初恋的那些小女生一样,被当众公开自己写的情书,羞愧得无地自容。
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啊?!
明明她半个时辰前也就是恰好路过了这学宫。
然后,非常悲催地就被少年以发现了扶苏公子的秘闻为由为难……
“扶苏公子怎么这副表情啊?”
禹时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异性的少女,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心砰砰直跳,她低着头碎步后退了几步。
这一幕落在几丈之遥。
镇定的皇帝大人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闪烁过的一丝不自然,她微微攥起手指,指尖轻轻刺入掌心,绝美的容颜上还是那么风轻云淡地微笑着。
这边。
禹时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扶苏公子,你刚才是看见了吧?”
少女讷讷半天,不知开口该说什么。
“我,我看到了什么?”
他含笑在她耳畔轻声道:“真没看见吗?扶苏公子? ”
耳畔感受到那呼吸道湿润,少女的耳根子红得发紫了起来,她有点局促不安低垂着双眼,不敢去看那少年,呢喃地说道:“难道不是你一直再故意为难我吗……”
声音越说越小声,脸色越说越是通红,到了末了,声如蚊呐……
原来没看见啊……
他朝着人群挥了挥手,“大家散了吧。今日份的扶苏公子秘闻没了。”
世家子弟组成的学生群内顿时传来一阵喧哗,几秒后人群却又忽然齐刷刷的站向一旁,神色恭敬的让出一条路来。
仍处于后知后觉中。
少年半眯着眼。
打量起眼前这个脸色涨红到不正常的少女。
少年微微地扬起嘴唇。
这个傾宣大公子的脾气软得可怕,真是好欺负啊……
他倒是有点想……
下一瞬,一个清淡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所有举动。
“够了。”
两人这种显得有些朦胧暧昧的危险距离,既不不疏远也不亲近的“嬉闹”实在是让一旁的皇帝看不下去了。
修长的手突然停在了少年的肩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自己脖子正被冰凉凉的指腹极细腻地摩挲着。
禹时仰头。
从这一视角,能看见她修长优雅的颈项,划过脖颈露出白皙的肌肤,隐入衣领的锁骨线条显得格外修长,黑如墨般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间。
皇帝大人强势的将他按在原地却又没有接下的动作,只是眼底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注视大公子扶苏,不过很快归复于无声坠落的平静。
“大公子。”
扶苏微愣,依旧有些羞赧地抬起了脑袋。“嗯。”
结果,当她这一抬头看见是眼前这位皇帝后,身体直接僵硬在了当场。
“商君书·垦令第二篇中为何要根据粮食的收成量来计算田赋?”
完了……
少女苏的脑袋还是处于掉机状态的……
她眨巴几下可爱的眼睛,轻声不确定道:“难道是,因为傾宣雨季和旱季时日不同的关系?”
“……”
皇帝的神情已是被一派沉着冷淡所覆盖,瞳孔里情绪上的寂然无波,这是是女人她沉寂的怒火发作的预兆。
无言中怒火开始炸苗。
势头凶猛,一旦燃烧,很难扑灭。
少女,看在你是我拖下水的份上,我可只帮你这一次啊……
禹时硬着头皮吸引了全场火力,试图为少女解围道:“王上,我来扩充一下大公子想说的。大公子她的意思是傾宣雨季和旱季时日不同,只有按粮收成量来计算田赋收,国的田赋制度统一,而民承担的赋税才会公平。国的田赋制度统一了,君王才会在民中有信誉。”
“……”
只可惜……女人没理会他……
她依旧是神情冷漠地看着扶苏。
扶苏被她看得脸色红红的, 一缕羞愧透上心来,“哦,原来我是想这么说的吗……”
“朕想听听你这几天都从夫子那学到了什么?”
“太康失国。”
女人又是冷冷问道:“姒太康为什么会失国?”
“太康因沉湎于酒色与美人之中失去了国。”强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扶苏艰难说道。
女人嗤笑一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朕看大公子在学宫里誊写的情歌倒是有几分像太康的样子了。”
扶苏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垂下来。
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禹时默默地在一旁冷置旁观。
等等。
这笑着微带怒容的神色。
这半若讥讽半若质问的对话。
此情此景也太他喵的和半个时辰前的相像了吧?!!
梅开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