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十多秒凝固般的死寂。
皇帝收回了一贯冷硬的视线,这才自嘲般地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丝丝冷笑,转身朝内殿走去,黑色背影肃冷,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紧握了起来。
“你没事吧?”
树荫密密地正遮着低头怔愣的扶苏,阳光在树隙中闪烁,少女的身体微微不自觉地一颤。
她能感受着越靠越近的少年……
心跳慢慢加快,脸颊也开始发烫。
她欲言又止……
很想提醒少年这凑得太近的举动太过于“无礼”。
“王上就是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情感。”禹时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扶苏深吸口气,脸颊烫的像火烧,拉扯着衣角苦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个合格的大公子,我好像总是让她失望了。”
巧了。
你上一位也是这么个情况。
只不过那一位比你好像还惨了点……
虽是心里这么吐槽着,少年还是露出了个温和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含笑道:“我去帮你和王上说说看吧。”
少女苏脸憋得像块红布似的,再过了几秒后,才敢对上他的目光。
四周很安静。
扶苏强忍着少年凑近的脸颊……
她紧捏着衣角,气若游丝地小声道:“谢谢你。”
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再次深吸了口气,抬眸看向那少年。
“戒逸乐之荡心,慕淳朴之为德。”
漫天古树萌荫,浓密的枝叶将薄阳细细筛下,一道道的金线恰好在这一刻打在少年的脸庞,十四五岁的年纪,说起这话来的样子却已经有了女人几分的气势。
“扶苏公子要努力啊!”
少年潇洒地甩了甩袖,转向那道渐渐远去的黑色背影,慢慢地追逐在她身后,若即若离地辍在后面。
极其模糊的光和影。
眼前两道人影的轮廓仿佛融合在一起。
扶苏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犹豫地向身旁的郎中令问道:“赵大人,他是新来的世家子弟吗?”
郎中令微微眯起眼睛,惊讶的表情瞬间恢复如常,然后抬起右手,身后不远的近卫稍稍走上前来。
“殿下,他不是世家子弟。”
他是……
和我一样的人。
……
……
夜深了,已是群星耀天。
禹时从宫人那接过一盏宫灯在王庭内兜兜转转,循着女人的身影找了很久,才终于在踏过静谧无人的偏殿时,发现了她坐在殿宇石阶上的身影。
惨淡的月光下,宫灯里的光只照得见她的身侧,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皇帝似乎是永远在仰视着漫天的星穹。
黑夜里,她孤独的剪影停驻在那里,像是个持续了很久的静止画面,身体也微微倾斜成一个弧度,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被月光无限地拉长。
禹时提着宫灯站在她背后,看着宫灯在地上投下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影,看着她的影子,随着轻轻跳跃的火苗晃来晃去。
他心中竟又有些感到有些有趣。
等到她的影子向他靠近,少年轻轻的跨前一步,踩住了她的影子。
淡淡的光下,女人藏于阴影中的侧脸,明灭可见地在她忽明忽暗的容颜,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寂冷而又危险。
耳畔,传来她清冽而低沉的声音。
“好玩吗?”
这话里的气势有些吓人啊……
禹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瓮声瓮气道:“还行吧。”
“无聊。”女人冷冷地说。
“那两位……她们是王上的血亲(这里指直系)吗?”
“不是。”
女人的眼底划过一丝黯然神伤。
“这样啊……”
皇帝望着他轻轻笑了,“朕的血亲是傾宣之耻。朕的母后和那长信侯想杀朕,曾经意图扶持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杂种儿子做傾宣的皇帝。”
借雍城行笄礼,扶“九五公子”雍州称王。
蕲年宫里做足了预谋,准备一鼓作气进咸阳,召集六万精兵来攻杀她。
在她死后长信侯与太后便可行成婚大典,进爵太上万世侯!
那时候她的血亲想得可真是绝啊。
女人完美的侧颜却依旧倨傲,神情波澜不兴,捉摸不透,“可能真的是怕了,怕了一厢情愿的对别人好,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怕了……
所以开始抵触。
怕了……
所以她一直是一位“无喜无悲”的君王。
全只因为她一低头,王冠和肩上的责任就会掉下。
她怕再次函谷易手,河西尽失。
傾宣四百年的努力……
她赌不了……
少年抱着宫灯坐在了她的身旁,这个时候他有一点孤零,透著着那年纪特有的迷茫。
借着灯火。
缓缓抬头看向那双逸散着琉璃般色泽的眸子。
少年能在那里面瞳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样的小。
那样的朦胧。
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掉。
“王上,人都是会怕的,我也挺怕的……”
“有个人,她一直在等我,我在后面追着她的背影,可我无论怎么努力,却总是追不上她的脚步。我明白她不会永远等着我,也没时间等着我。”
“但我就是想那么不自量力的跟在她身后,我想有朝一日能和她并肩同行,看看那九州四海、塞北大漠,看她六合荡绝,万里长城上执起秦鞭。”
即便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也想拼尽全力的去试试看……
“……”
姬祈眼眸闪烁,张了张嘴唇,纵使千言万语浮现心扉,可到了嘴边她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一股苦涩难言的无奈竟是让她发不出声来,默然看着天边的那轮明月,一言不发。
她心里该是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小时候那般的缠着她的少年,
现在终于也有追逐的方向了吗?
心中隐隐有些酸涩。
少时对他的亲近显得不耐烦,却不知自己何时起的孤寂却渐渐的被他填满。
年长后,不得不忍尽一些话,不得不去做一些事。
逼问着自己,满心积累的情绪何时才能释放、说不尽的烦恼何时才能吐尽、想不透的人何时才能想透,再做的事不知又能坚持到几时。
蓦然回首之际,才想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似乎除了他之外……
她什么都没有的。
她神情冷冽地从石阶上站起身来,鸦黑长发披散垂在腰间,一袭黑色的冕服,衣襟处是金丝红线绣出的云雷纹。
她抿唇立在那里也不知多久。
心中千番言语终是到嘴边汇成了复杂的一句。
“那个人可真是让朕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