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漫长而又缠绵，秦王宫僻静狭长的廊道里被月色所笼罩，清辉洒在了近卫的黑甲上，星星点点反耀闪烁。
区别于宫外的静逸恬人，秦王宫内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异常的沉闷，默去了那不温不热还算有些生气的谈话声，宫殿甚至于几近凝固。
这禁音的秦王宫几乎让少年如坐针毡。
很难相信这位对傾宣公子们严苛冷漠的皇帝大人，在少年他说出那样对傾宣“大逆不道”的话时，竟然没有一点发怒的征兆。
“……”
姬祈注视着少年僵硬得不知所措的身体，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少年沉默地垂下脑袋，任由她抚摸着他的发梢，如同逗弄着喜爱的小兽。
感动吗?反正禹时他是完全不敢动……
这并不把喜形于色控制得绝佳的皇帝大人，选择用一副貌似温和的姿态来表现尚未爆发的君王之怒才最为可怖，这就好比猛兽藏起利爪，貌似温顺地垂下头颅，但下一刻就生死难料。
运气好一点的话，他下辈子可能会抄一生的商君书，然后以独特有个性、无法被正常辩识的字迹垄断成为全咸阳学宫的反面示范。
运气差的话，他下一刻就可能已经躺在了木雕棺木里，抬棺者肩上抬着棺木，鼓掌跺脚，用最狂野的原始舞蹈为他抬棺入葬。
俗称：棺材一抬，世间白来。
“呼……”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率先打破了沉默，“王上，你在生气吗？”
女人微微一愣，露出了思索的神态，反问道：“你觉得朕有这么容易生气吗？”
“咳咳咳……”少年重重地咳了几声，用认真表情说道：“我当然没有这么觉得。”
皇帝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殿宇顶端，肃穆的黑眸焦点汇集在那幅于寒气中若隐若现的壁画上，神态颇似威严的脸庞上，随即露出苦恼的叹息神色。
“朕不否认四方水神杀性重。但殷商时期的东海生人祭把大量的羌人当做成人牲，任意戕害羌人的生命，像对待牲畜一样地对待羌人，这么做的你说是殷人还是四方水神？”
少年嗯嗯的回应她，“……是殷人。”
“民总是这样……”
皇帝那微微蹙着剑眉，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少年的肩膀，神色里蕴藏着压抑到了极点的情绪，如同心底难以言喻的复杂一样。
“若是一个国治理的久安太平，民会夸赞这国的国君为明君，却不会想到这太平盛世背后又有多少连名都不知的贤臣能将；若是一个国君大兴土木、权御天下，民则会称他为暴君。殊不知，他大兴土木是为了眼下的浮华，还是……俯瞰着遥远的未来。”
生逢乱世，她这一代人注定只会做个“暴君”。
也罢……做个“暴君”……
从此后，天下臣服，御极海内，再没有，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她，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去，这天下的一切。
女人修长睫毛轻眨着，须臾间，又是回归于先前的一平无波。
她幅度极轻地将少年从自己有些酥麻的腿上抱到身侧，声音淡漠中又掺加了点好奇，“朕在心唯你心里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
少年挺了挺背正坐在床榻上，托着下巴的面庞，歪着脑袋，似是已经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过了很久，偌大的宫殿里只听见他一人的独语。
“最开始见到王上时，和传言里的一样就像是块难以融化的寒冰，刺骨的冷。”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这块冰，不再像开始时的那么坚若磐石了，慢慢地它的外表开始融化了……”
“那么朕还是冰块吗？”女人淡淡问道。
少年摇摇头，“当然不是来了。”
“时间一长，我开始觉得并不那么冷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冰都是会化的。冰化了慢慢化了，变得越来越暖……”
皇帝看着他，笑道：“那么现在朕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我和王上是很亲近的关系。”
“嗯。”
“这种关系又是此时连接彼此的唯一存在。”
“嗯嗯。”
女人这如同看待自家孩子般的眼神淡了点儿，眼底露出了一抹难辨的情愫，随后又不着痕迹的将那刹那的情愫敛去。
然而，下一秒.....
她此刻所有的“天真想法”全都被少年的下一句话击碎，连同那早已处变不惊的淡定，全部搅碎成粉末，随风飘散。
“所以王上在我心里……”
少年模样骄傲的得出最后的结论。
“……是娘亲一样的存在啊！”
女人注视着少年愈发“认真”的眼神好一会儿后，她收回了已是凛冽成利刃的视线，平静且温和地狠敲了一下正得意着的少年，顺带白了他一眼。
“唔……”禹时摸着被敲得有些疼额头看着她，“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虽然脑瓜子被敲得有点疼，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抿着嘴偷笑。
可喜可贺啊……
他终于反着把这位皇帝套路了一次。
“哪里都不对。”
女人下意识侧过脸，眼梢弧度眯了起来，素来寒星般的黑眸里带上了不同的温度，掩盖了她的真实情绪。
“王上要吃个酥酥脆脆的糕点吗？”
禹时捧起床榻边木台上的过夜小点心，讨好般的凑上她的唇。
“不吃。”
“吃一点嘛，王上总是不按时用膳。”
“朕这次吃了。”
“可你每次都是拖到三更天才吃。”
姬祈侧过头来，漆黑透亮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犹豫，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好久，终是妥协地叹了口气。
少年喂食的动作温柔很是谨慎小心，她有些不习惯似的轻轻蹙了蹙眉，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咬下一道缺口，甜糯的花香从唇瓣间滑过，嘴角沾染上了丝缕残渣。
少年眼眸晶莹而分明，瞳仁里惟有她的倒影，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抹去她嘴角的痕迹。
“……”
姬祈没有阻止也没有刻意夸奖，眼里只有一种坦然，仿佛淡定自若，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也许，他说的没错……
她这块冰，慢慢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