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余火落下。
殿外寂静的凉风吹过,三三两两的树叶又落下了些,这地龙烧着的寝宫里,似乎正是因为窗户被合上的缘故,弥漫着闷热的氛围。
女人的面颊染上微醺热意,不经意间红唇微张,指尖下意识地去摸了摸嘴角,黑眸似是晕染了墨色漾着复杂情绪,眸色越深,徒然眉头皱得更紧。
不知为何……
她总是竭力地把刚才的这些行为看作是一个孩子幼稚的玩笑,也许这么就可以骗过去……
但假以时日,等少年彻底长大了,她还能这么骗自己吗?
这一瞬间。
这位年幼继位奋起霸业的傾宣皇帝似是回忆起了隐隐作痛的记忆,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咬住嘴唇,剑眉微微皱起表情不太对劲,随手能决定他人生死的君王生出了一丝迷茫。
她想到了那被她永久囚居在咸阳偏宫里的太后,沉浸在与情人的情爱之中,爱到不顾一切,疯狂到“绝爱之”,
为了避开世人的耳目,离开咸阳,带着情人迁居到雍城的离宫中去居住,在这里构筑起世外桃源般的爱巢,几乎是肆无忌惮的一连生下了两个儿子。
还想要用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儿子,代替自己这位真正的诸侯、真正的王室血统的亲生王储。
这种因情爱而将傾宣与傾人大业弃之如敝屣的做法,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难道,她有一天也会这样吗?
“王上你要睡了吗?”
刚才一直被她忽视掉没注意到的少年,等到她察觉时已是如往常般凑到她的手臂边上,揉揉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怎奈何,君身已许国,心已付卿。”
姬祈垂着眉眼凝视着这个贴得很近的少年,轻轻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离开。
“嗯……”少年又打了个哈欠,迷糊地看向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头疼道:“别问了,睡吧……”
心有点疲倦了。
或许那内心最深处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就是一切的真相。
……
丑时水露所笼罩成雾霭中的函谷关吹起了悠扬的晨号,进入函谷关的山东商队络绎不绝,两山之间清晰可辨的是垛口士兵长长的喝城声,“行人车马可以进入——”
这些满载着六国货物的车马人流将会和那些清一色黑衣的傾宣人一起,流入高大的石条门洞沿途行至帝都咸阳。
彻夜未眠的郎中令停在了一座宫门前,住脚回看,却见那气势恢宏掩于夜色中仍是肃穆庄严的宫廊上。
灯火的映照下独自在丑时望天的年轻帝王,侧颜被染上了淡淡的金光。
察觉到她的注目,一抹锐利从皇帝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皇帝的嘴角却淡然一扬,“你,陪朕走走吧。”
“喏。”
她不明白皇帝此番下达的指令意在何为,但在傾宣王庭里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若是还学不会揣摩一点皇帝的心思,岂不就是蠢得和隔壁那只“汪汪乱叫”的少年一样了吗?
王城殿堂里,已是透过一场夜雨,幽静凉爽,漫步在松柏森森的太庙中,郎中令持着八角灯走在侧边为这位帝王开道。
这位被她视作神明一般的皇帝沾着一股子东海琼花的香气,这味道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却又清楚的很,这种无法言说的思绪淤塞于郎中令心头。
一如引泾水东下时她第一次遇见这位年轻的君王。
姬祈割破了手掌,绕着为引泾水而死傾宣人的引魂碑前,将手掌重重摁在刻石的碑身上。
这浸染了座座傾宣人灵魂的石碑,座座鲜血流淌,一片染血的刻石在夏日的阳光下看得她惊心动魄。
现在的这位傾宣皇帝实在是太完美了,再回想到唯二的那两位傾宣未来王储。
郎中令双眸不自觉地透出起厌恶与不满。
这两位简直比那只汪汪少年还要差强人意……
“陛下,黑冰台于子时传来密报安金凤在功德银庄大肆赊买功德。”
“哦?”姬祈露出了一个顽劣的笑容,“买卖功德?这倒是有意思。”
郎中令微微低头,淡淡问道:“陛下,功德乃是境界提升乃至圣人封神的根本,您不担心他这此举会动摇了傾宣的气运吗?”
姬祈不以为意道:“朕不妨直接告诉你好了,若是他此番举动想用功德直接构筑神位,那么最起码得献祭一国之民的姓名换取功德。”
易经有言:天地而玄黄,其分为四境,黄、玄、地、天。
这便是方士们的修行方式,区别于普通武者积累“气”便可以破境,方士们还要积攒一定的功德方可破境。
得之功德不易,无数方士困死在玄黄两境一辈子。但若是以邪魔外道来获之功德,就例如献祭……
“一国之民。”
万籁仿佛寂灭了这一秒。
“你知道的这对朕来说是可能的,因为朕是皇帝。”
桀骜的皇帝冷漠的倨傲再也掩饰不住了,褪下了平日里在少年故作温柔的面具,她本就是个杀伐果断的人。
“陛下之决定臣自是无异议。”郎中令额前凌乱青丝下的那双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种对皇帝莫名的忌惮。
望着眼前这除了两株甘棠,竟再无一棵花木,萧索清冷得形同荒僻冷宫的宫室。
姬祈叹息了一声,“你知道这太庙之后是什么地方吗?”
“是陛下那位的居所。”
“该见见她了……”
姬祈心中堆积着的淡淡的烦躁和压抑感终于平复了下来。
“陛下您释然了。”
“也许吧。”
姬祈的目光略过门口因惊愕而木然的侍女,没有说话大步走进了寝室庭院。
一位宫装妇人背对着她正倚着池塘边的石栏,嘴里梦魇般地喃喃问道,“是,谁?”
冷清的庭院里,没有人回答,只剩没有尽头的孤独郁闷……
妇人好像麻木了一般,重复着很久之前的奢望,声音里带着乞求的意味,“可是,是,秦,王?”
“……是我……姬祈。”
记忆中那位熟悉的妇人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她,从祸起萧墙到现在将囚禁在这里等死,妇人曾经几时丰满白皙的脸庞竟变得憔悴老态了许多,眼眸也变得空洞干枯。
母亲……
原来你也会有一天,也会如这枯落的花般,入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