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是梦吗……?”
宫装妇人的双眼矇眬,纵然她惨淡灰暗的脸庞升起一抹几乎看不清的希翼,但是她的心头依旧剧烈地战栗着。
这是赵姬第一次打心底对眼前这位傾宣皇帝感到害怕……
哪怕对方是她的亲生子嗣。
因为她知道,傾宣皇帝的王座下是一座座墓冢,只有真实的功业,用敌军深深叠覆的白骨,才能被傾宣人如此传颂。
“不是梦。”姬祈侧过脸,神情依旧那样的无喜无悲,“我还是来了。”
那样的不耐,落在赵姬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中。
她喉头滚动几下,却是苦涩地叹了口气。
“是母后我对不起你。”
“我……”姬祈皱起了眉头,脸上没有表露出什么表情,“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听这些。”
这番若有若无的疏远,却让赵姬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她眼底盈着涩涩发疼的泪珠。
许久的寂静过后。
她终是步履踉跄走向房室内,“跟我来,他托我给你留一样的东西。”
他……
姬祈紧蹙起剑眉,漆黑的瞳仁竟然夹杂了几丝迷茫,她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情。
那个被她赐下鸩酒却反而仰天大笑的吕相……
心思踟蹰间。
赵姬已是捧着一只红木方盒放置于桌案之上,手指轻触上已是泛出铜绿的青铜锁边缘,拨动早已打开锁扣。
“昔日秦文公出猎,擒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以黑龙津代称长河。”
“百年前秦文公擒获的那条黑龙带出了这镯环,可惜黑龙没能活太久,那黑龙津也成了它最后的埋骨地。”
方盒应声被打开,黑黝黝的拱形铜片,上面有刀刻成竖排的朱文篆引,并以朱砂填字。
那铜片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石制的镯环,咒符似是波光般在镯环表流动,泛着暗红的幽光。
“四海一统,威加海内。”皇帝倨傲的凤眸冷然划过一道光芒,“四海和九川镯环可是天生一对,为什么号令四海诸神的镯环不在水神的身边,而是会出现在傾宣?吕相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赵姬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等到你能放下所有的恩怨,便让我把它交给你。”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
曦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黯淡的房里光影破碎了一地,灯火晃动中,连细微的浮尘都格外清晰。
姬祈巍然不动看着那四海镯环,表情有着一种肃穆的威严,长发在涌进的风中微微摆动,她平静地问道:“现在接任水神之位是谁?”
原本一直在旁保持沉默的郎中令,回答道:“陛下,现任水神是少阴太岁。原是九天之上的岁神,千年前跟随救世金乌镇压四方水神的大功臣,而后金乌身死,他便成了新任的水神。”
姬祈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四海九川镯环,代表着水神的象征。
水神不可能不派人来寻找,甚至他还会亲自去寻找遗失的四海镯环。
少阴太岁天生神格,其身居水神这个主神之位,享受了千年的人间香火,其实力可想而知的可怕。
吕相,与神争权……
你真是给朕出了好大一个难题啊。
接下来她的路,将会在九天神明的利刃下喘息,稍有不慎,她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她的傾宣则会成为陈列在六国案上的俘虏,任他们啃食殆尽。
“拿到它,是祸端,也是机缘……”
姬祈低垂下眼帘俯瞰着方盒中的镯环,眸间走马观花似的流转过无数人的身影。
泾水入田,万民埋骨与天争路……
将军自刎,易水萧萧壮士刺秦……
太多了……
太多人都因她而死。
但她不会后悔。
轻轻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攥紧了那镯环。
与之触碰到的一瞬间。
思绪里仿佛有某种深沉暴怒的意志呼啸着涌起。
黑色的鳞片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顺着镯环爬到她袍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
帝王光洁的额头上,隐隐冒出了两个凸起,嘴边溢出一声低吟。
耳畔,神官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虽然并不大,但她似乎可以无比清晰的听到这仿佛从自己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
“受天巡水,诸神退避。”
漫江遍川的鼓乐,形似龙舞,潮声如雷,似要将那山河欲催的云车携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旗帜,压得此间天地云气昏暗。
这无法用凡间言语形容的盛景,便是水神巡水时气势磅礴的威仪阵仗。
可此刻的喧闹却被突兀地站在仗仪对面的两人所渐渐被平息,伫立在戎车上四方水神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来者的脸上,为首的青年也是分毫不让的瞪视着它。
伫立在戎车上的神主冷冷地说道:“让开。”
青年就像听不见似的,依旧只看着戎车上的四方水神,眼神是那般的嫌恶,“暴虐嗜血、滥杀无辜,你为什么非得……”
水神的目光徒然变得极为冰冷。
压抑的沉默产生出无法呼吸的感觉。
“水神大人,您还不明白吗。”
青年身侧那位长相极为阴柔的男人,白嫩的手里握一柄乌骨纸伞,削瘦的身体便是挡在了他的面前。
“您能给他的,我也能给,您不能给的,我也能给。”
男人虽是在与水神对话,嘴角却是挑起轻佻的笑,那如玉般的眼眸涌动着极为温柔的眼神一刻也离开那青年。
他阴柔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玩味,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您为什么现在还不松手呢?”
几乎是同一时刻,天空乌云遍布,顷刻下起了滂沱大雨,暴涨汹涌,像是从天间在倾流而下的河水,顺着九天往下坠。
四方水神放任了天性,任凭疾风卷巨浪,以万马奔腾之势在海面之中肆意奔涌。
周旁的神官们都被吓住了,水面一片惊呼惨叫,“水神大人,莫要坏了规矩。”
“怕什么?”
四方水神唇畔轻蔑的角度更甚,这个笑,那般的残忍凶戾,它悚然地桀桀冷笑着:“也罢,我暴虐嗜血在他面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主神的威压变得越发凌厉强大,顿时凝聚成一股犹如实质般的压力。
腾空而起的巨浪瞬间拍死了无数生灵,海水被血染红了一角。
“果然和青鸾君说的一样,它疯了……”
在这股强大杀势压迫下,男人桃花眼潋滟,一丝名为恐惧的光芒从眼底闪过。
突然升起的巨浪瞬间朝他打来,他回过神来,冷冷地侧起曲线优美的脸庞,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清丽的脸颊还带着浪花溅起点点水滴。
青年的神情也瞬间变得认真了起来,缓缓拔出太上三五斩邪,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冷冷说道:“邪神伤了天绯之后,你还想伤太岁吗!”
看到青年嘴角处流淌出的血丝。
终于。
神情冷漠的水神愣了一瞬,缓缓收敛了身上凌厉的威压。
“你——”
镯环里的景象戛然而止的停顿。
但足够了……
她似乎已经得了她想要的答案,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另一端,她的的确确看见了那零碎的真相……
思绪沉默了刹那。
连神情都开始逐渐变得震惊。
原来水神……
是……
“为什么……会是这样……”
年轻的帝王声线微微有些迷茫,那双眸子与往常不同,多出了一缕震惊与若有所思的融合。
“……”
郎中令隐秘地抬起眼眸望向伫立于跟前的皇帝,自是拿上那镯环的一刹那,这位皇帝绝美容颜上波澜不惊的神情开始有些不自然。
倘若真的如她推测的那样……
那个跟着自己身后笨拙地追逐她背影的少年还会留在她身边吗?
她还不想松手……
遥远的钟声回响,她遥望着缓缓明亮的天空,伸手搭在了剑柄上,握剑的手微微前倾,剑柄泛着冷光。
“在京都的时候朕就察觉到安金凤身上有一股神气。既然他能得到太上三五斩邪,那么令国背后站着那位神主无疑就是水神了。”
“四海镯环在傾宣,迟早有一日……”字里行间都透着真真切切的君王威严,令姬祈不怒自威的容颜愈发宁静,她紧攥着镯环,“少阴太岁,她会自己找上门来,那时候……”
郎中令面无表情的低下了头。
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位的皇帝,像是动了杀心。
那么……
她作为皇帝的一把快刀无需多言。
“陛下之愿即为臣之愿,若是朝堂之人若有异议,臣必会让他彻底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