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这世上没有长红不衰的事物。
掠过世事的繁冗与幻化,掠过烟火城池中的芦苇深深,芙蓉朵朵。
在风云变化的政局中见证六国兴衰,只听那天灾人祸,或臣弑君,或兵祸至,或国易权。
左丞相挽起一尘不变的微笑。
她眼前一袭华服的皇储少女和少年,在一瞬间的恍惚中变成了傾宣权力交接的钥匙,若是借此机会成为他们师长。
梦里通往权力的巅峰,还不是一瞬间变得那么的容易。
恶地之鼠,食其污秽,尚且不能自保。仓中之鼠,廊庑大厦,仰食积粟,无忧无虑。
这样朴素的道理。
她那同窗韩非竟不懂。
韩非啊,韩非……
你终是不如我李斯。
“左丞相,你看河里的鱼都跃上来岸了。”
李斯嘴角上保持着的微笑刚想再弯上几分,却不料,身侧的少年无意识地往她柔软傲人的身体上靠了靠,似乎还没察觉到这肆无忌惮的距离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风微凉,这个知了在树叶下蝉鸣,白色栀子花香飘溺的午后。
位于纯澈透明而折射出无限神光兰池栏杆的最右侧,傾宣的长公子扶苏转过脸庞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就这样幽幽地望向她。
“嗯……?”
这糟糕的表情……
渐渐瞳孔骤缩的李斯,隐约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潜意识里这似乎形成了一副流传千年的三人名画?
她的视线移向身旁尚且无一点自知之明的少年,长靴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在少女透出苍白无力的眼神中和身旁的少年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
她可完全不想掺和进这能使傾宣朝野上下哗然的混乱关系里。
偏在此时,这一桩亘古未闻的奇事生出,兰池宫里这条引于渭水的河道激涌起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鱼群竟是溯游而上,连绵不断的跳出两岸蔚为奇观。
禹时拉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拽了过来,认真地问道:“左丞相,河底下有马车诶?”
无奈于这失礼的举动,左丞相李斯被硬拉到他身旁,乍一下河浪打过去,被浪花淋湿的下摆无力地黏连在修长的双腿上,水雾覆着的长长睫毛下,半遮着那双清亮的瞳孔。
“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
“可你看起来湿得好厉害。”
“殿下!”这位丞相大人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少年这糟糕的话语,眼神瞥过没有说话的皇储少女,可怜的少女似乎是脑补到了什么,已是完全进入了挂机状态。
“……”
李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手抽了出来,说道:“渭水两岸溯游而上两百余里,此等异举应该是司水之神在控制渭水盈涨。”
少年露出了然的表情,继续问道:“那是渭水的河神?”
李斯清冷的眉宇间掩饰不住那股埋藏在最深处的阴鸷,古井无波的淡然脸庞像是一夜未睡般异常苍白。
“渭水的河神已经死了很久。”
她的声音在身后的河浪拍打声里极度平静,就如同是在陈述既定的事实。
禹时一眨不眨地看了她一会儿,别过了脸去,拉低声音对少女说道:“扶苏公子,我怎么感觉这位左丞相看着有反骨之相……”
当事苏假笑得勉强。
她记得上次某位少年也是这样偷偷说郎中令的。
“放心吧,她没听见……”
下一瞬间。
少年感受到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注视。
半垂的眼帘掩盖了李斯的情绪,她平静道:“殿下,臣的听力没有问题。”
“其实……”
忽然而至陌生皮肤的触感,令突然被握住的禹时有种怪怪的感觉,他下意识地轻轻颤了一下指尖。
温热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少女的手背。
扶苏微微转过已是涨红的脸,手指摩挲得她的手背微微发痒,仿佛一股电流穿过,手背上的细腻皮肤一分一分地绷起来。
从他这个角度,朝阳轻柔可以看清扶苏泛着红晕的侧脸,轻颤的纤长睫毛,嫣红的唇角流露出少女的稚气。
这所映出认真得过分的表情。
呐,真的和那位皇帝大人很像呢……
禹时呆了一下,跟着又敛容正色,做出特别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有个反骨也挺好的。起码还可以伐无道,反大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该走了,夫子会说我们的。扶苏速度奇快地拽着她这位同窗少年的胳膊消失在李斯的视野中。
“真是乱。”
独留在原地的李斯叹了口气,似是从三言两语中看出了些什么。
不过……
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不和现任王储闹出什么幺蛾子,王室的爱恨情仇完全和她无关。
李斯清冷淡然的模样流露出一丝不可言喻,最后紧皱起了眉头。
“嗯?这是……”
她俯下身伸出白皙的手指夹起一片被河浪冲上岸的骨片,媚长的眸子低垂辨认着近乎不可见的铭文。
“东海祭祀用的鲸骨,从海里来,沿着长河呼啸,最后落到傾宣。看来陛下当年修建的郑国渠也不是那么的稳固。”
…………
结束了漫无目的地带着扶苏公子闲逛。
从清晨到落日之间,先是被备受皇帝器重,一步步爬上了人生巅峰的励志丞相莫名拉拢;接着又被一群世家子弟背着扶苏公子私下重金贿赂,虽然交易现场很不幸的被郎中令看见了……
禹时看了一眼手心里被郎中令没收到只剩下一枚的秦半两。
他发誓他所看见的不是一枚秦半两,而是一颗成年人丑恶的人心。
“跟着扶苏跑了一天,主动交贡的人不多,最后居然只有一枚秦半两。难道傾宣储君的面子连个蒸饼都买不动?”禹时轻轻叹了口气,傾宣的世道竟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岂可修……
不过仔细想想,虽然傾宣的这位长公子在威信上不如很不如非常不如目前的皇帝大人。但扶苏好欺负啊,若是有不好好意的歹人,怀揣着使其诞下子嗣的邪恶念头,借此要挟傾宣朝政。
那岂不就是“财富的密码,双倍的快乐?!”
禹时表情愈发的复杂难懂,最后得出了恍然大悟的结论,“此法似乎……可行诶。”
继续胡思乱想走到了宫门口,抬头无意中瞥到夜巡的内侍提灯匆匆而过。
禹时微微一愣,已经这个点了吗,他好像一不小心就在外面浪久了……
“王上从早上就没见到人影,现在应该不在吧?”内心犹豫了几瞬,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最终凝聚成眸中一抹坚定。
几秒后,坚定瞬间崩塌。
“回来了?”
皇帝安静地斜靠在榻上看着手中的书简,那张几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在灯火下似镀上了一层柔光,微微发亮,嘴唇轻抿着,看不出喜怒。
禹时低头保持沉默。
等到他走近才发现对方拿着书简的那只手,用力得骨节都有些泛白。
“唔这~?”就当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
与此同时,她似是有所感应,深邃凛冽的眸子微眯,瞥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少年,不紧不慢道: "怎么是,一个人。”
这意义不明的停顿。
禹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