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说话？”
姬祈从书案中抬起眸，维持着与台阶下方少年视线的相对，深如黑潭的眸子倒映出少年偷瞄着她手中书简而显紧张的神情。
女人嘴角的笑意浓郁了一些，像是在回想起那书简所记录的“难忘”片段。
“倾宣皇帝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虎口，隆准，长八尺六寸，大七围，少恩而有虎狼心。”
月光婵娟的窗前，墙上摇颤着纱幔单薄的憧影，烛火在书案上燃烧，这位执掌万民生死的皇帝大人靠在长榻上。
看得禹时眼中惊起一丝浅浅的涟漪，他微蹙眉头，轻叹了口气。
哦豁，有种药丸的节奏。
她突然笑了起来。
“你见过长成这样的人吗？”
“咳咳咳，目前没有见过。” 禹时故作镇定地咳了几声，一本正经继续道，“这种没有具体依据的书简就应该把编者拉出去打板子。”
“朕倒是想知道这书简是从哪里来的？”
“额这个，我可以……解释。”
女人眼神微垂在被内侍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案上，安静了几秒，淡淡说道:“过来坐下。”
“嗯好。”
禹时顺势乖巧地跪坐到了她的身边，不说话不动弹，保持着双手中规中矩地放在膝上的坐姿。
狭小的空间使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往另一边贴了贴， 亦能觉出几分相依相贴的暧昧……不清。
“说过多少次了，你就非得要和朕挤在一起吗。”
少年偏过头，正好望进她的双眼，皇帝一直看着他，眸瞳底含了一抹不轻易流露的情绪，像是在无奈，又像是隐隐带了些麻木。
禹时愣了愣，沉默了片刻，眼眸之中闪着莹光，小声道：“那我走……？”
“……”
皇帝大人略带挫败的叹了口气。
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初见时的因畏惧她而时长做出的被动式害羞举动，而现在似乎在少年词典里对她的“忌讳”这二字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她任由少年攀上书案偎近。
“漫漫长路，朕要教你的似乎还有很多很多。”
她看着少年，明亮的双眸灿若繁星，瞳眸底的刚硬也柔和了些许，摸了摸他的脑袋。
禹时歪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比如说？”
“称谓，你该叫朕什么？”
“王上？”
他的回答宛如沉入了死潭。
空气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禹时眉梢动了动，仿佛想起了什么却碍于自尊而难以开口。
这无论是哪方面都令人难以启齿的称呼，似是为了满足某人特殊的癖好而研发出来的叫法……
实在是让他纠结了片刻，才凑到她耳边试探似的小声道: “妈妈?”
下一息。
这个代表伦理方面的称谓很干脆的就被回复了。
“乖，朕的小皇子。”
说话间，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每一时每一瞬刻满了认真，凝视着少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的嘴角边勾勒出若有若无的淡笑。
那一个瞬间。
禹时震撼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皇帝身上，足足凝固了片刻，眼神异常复杂地侧过了脸庞。
这信息量有点过于庞大啊。
“就不许朕偶尔开个玩笑吗。”女人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细茶，缓缓啜饮这不烫不凉的茶水。
不知怎么的，禹时他居然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一丝遗憾的意味。
难道，真的遗憾做不了一对母子了吗？！
“王上能别开这种玩笑吗，我刚才差点就要接受现实了。”
“既然如此那就接受吧。”
姬祈站起身，赤脚踩在木榻上铺着云毡之上，一袭玄色华服拖在地上，绣着金色云雷纹串联而成的衣领敞开，露出里侧层叠的禅衣。
她微垂下睫毛，掩去瞳眸中的流光，淡淡说道：“朕的这位小皇子倒是胆子越发大了些，现在敢与长公子一起在这秦王宫内结党营私。”
这不妙的苗头……
禹时望着女人伫立在书架漫壁的背影，试探性地回答道:“王上你都知道了吗。”
“废话。”姬祈冷然的目光掠过这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反问道：“这是朕的秦王宫，难道还是你的？”
“额……”
尴尬停在少年的僵硬脸庞上。
这后者不明摆着等于选择死亡嘛。
在少年的等待死亡的过程中，皇帝的语气一转，并没有用什么生不如死的话来威胁，声音也不凌厉，反而含着些期许。
“不过若是效仿战国四公子，礼贤下士，这不妨也是一个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这是个啥子情况？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少年陷入了沉默。
“朕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很惊讶？”
女人缓缓踱步回书案边，赤红的锦缎缀着玛瑙系于华服之上，轻轻地晃荡着。
“倾宣人心如虎狼，有点狼子野心未必是件坏事。况何且朕从来没想过要培养出文采过人的诗人，又或是只知遵从周礼的儒士，作为倾宣政治中心的下一代。”
繁杂的思绪万千，视线掠过剑闸里放置的象征霸道与权力的太阿剑，她不由得想起了扶苏。
只可惜，那孩子终究还是太过软弱，其胆魄未来不足以拿起太阿。
帝王的双眸清澈粲然，瞳仁里倒影少年稚嫩的脸庞，唇边淡淡的纹路，是生来融合在骨子里的，水火难以侵蚀的威仪。
“只要不超过朕的底线，有些事朕不会和一个孩子去追究。”
姬祈勾了勾唇，笑道:“你似乎现在就有点想做些什么？”
“……王上你。”禹时看了看她，不太确定地就行询问道：“真的……什么都不追究吗？”
“你想做什么……”
年轻的帝王微微一怔。
趁她还没有什么反应，少年的呼吸不由微微急促起来，大胆地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
这种他人想都不敢想的动作，带着一股奇妙而又温暖的感觉瞬息从指尖传到心脏，肌肤仿佛被针尖扎过似的，女人翩长的眼睫不经意中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
万万只傻狍子在禹时的心里乱蹦。
他的表情有一丝无法形容的变化。
“怎么了？”
少年犹豫了片刻，慢吞吞道:“似乎没想象中的那么软。”
“那让你失望了吗。”女人薄薄的唇瓣上扬，她笑着继续说道，“和你喜欢的女孩比起来，你应该是失望了吧？”
禹时摇了摇头，托着下巴作思考状，认真道:“这个倒是不好说 。”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因为----他喜欢的压根就不是女孩啊！
女孩子什么的类似扶苏之流，身材瘦瘦扁扁瘪瘪，跑几步路就喘得不行，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打娘胎里起就像是完全输在了起跑线上。
“原来还真有啊。”
姬祈的双眸眯起，笑意愈发的耐人寻味。
少年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不语过后，玄服的皇帝若无其事地问道：“是谁？”
“……王上你”禹时停顿了一下。
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对方好奇的视线，感到疑惑的同时，慢慢接着说了下去:“猜猜看如何。”
女人眉宇微皱，语调稍微有些沙哑和低沉：“下次说话别把话留一半。”
少年不明所以的“哦”了一声。
他现在倒是一点都看不透这位皇帝大人的心路历程，摸不清她的喜怒哀乐，而她却又不肯出言提示。
似乎他们双方的交流不仅不是在一个频道，甚至连一个对话框都算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