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昆娜俯在船首的栏杆上，热切地遥望着前方。离开村子已经三天了，轻巧的浆帆船沿梅洛尔河逆流而上，随着两岸森林的褪去，一大片绿油油的平原展现在了眼前。
从前都是跟着父亲去往南方的欧若拉城，这回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还是前往陌生的北方。微风拂过，春日阳光洒在她古铜色的肌肤上，昆娜抖了抖身上的披风，一股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心头升腾了起来。
“不远处就要到达尔戈瓦城了，那是个热闹的市镇，我们要在那边采购这次行动所必需的物资。”站在甲板上大声说话的人是鲍勃。他在欧若拉城的酒馆里结识了昆娜，并介绍她加入了自己带领的这支佣兵队。
“鲍勃，我们为什么要到达尔戈瓦，而不在欧若拉城采购物资呢？我认识几家欧若拉城的铺子，那里可是能买到不少好东西的。”昆娜转过身，大大咧咧地向着佣兵们的头儿提问。
“昆娜，你没来过达尔戈瓦城吧？欧若拉城确实能买到不少好东西，但达尔戈瓦是梅洛尔河上下地区货物的集散地，这里的东西更便宜，特别是我们将要采购的装备不少就是在这里打造的。”说着鲍勃抬手指向了船头前方。
顺着鲍勃所指，昆娜的目光掠过田间劳作的农夫和大路上驼运着货物的商队，落到远方河汊畔依稀可见的灰白色城堡处，城堡下沿着低矮的丘陵阶梯状分布着错落有致的市镇。
乘着自南向北的暖风，张满帆的船只轻快地划过河中央，船首激起的一道道涟漪沿着河面向两岸扩散开。昆娜视野中的市镇愈发清晰：码头上一队队苦力往返于马车和泊靠的船只间装卸着货物；游人流连于河岸边的繁华街市，小贩们摆起地摊或抱着货物，挥手向络绎不绝的路人卖力吆喝；衣着体面的商人则站在铺面门口，笑盈盈地把主顾请进店去。
桨帆船靠了岸，昆娜双手撑着船沿，敏捷地一跃而起，转眼离开甲板的双脚已经平稳地落在了码头的木制栈桥上。
“身手不错，昆娜。”鲍勃对着已经在码头上挥手的昆娜说道。他步履沉稳地从舷侧的踏板走下甲板，带着一船神采奕奕的佣兵上了岸。
“伙计们，感谢洪斯神，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地到达了达尔戈瓦城。大家好好安排这一天的时间，准备接下来的行程，明天早上我们在码头集合。”
首领鲍勃讲话后佣兵们就在码头解散了。
临走前，为照顾新人，鲍勃安排昆娜跟在一位叫西尔维娅的前辈后面学习。西尔维娅是一名个子高挑的长枪手，操着浓厚的北方口音，她已经跟着鲍勃当两年佣兵了，是队伍里的大姐头。
根据鲍勃的说法：“对战士而言武器就是第二生命”。西尔维娅领着昆娜来到一家坐落在河岸边的紧靠院落的武器铺门口，隔着院墙就能听见里边叮当作响的打铁声。
“碎骨巨人”，昆娜抬头看了眼铺子挂的牌匾，即跟随着西尔维娅走进了铺子。
进到门里，就能望见店铺四周挂置的兵器和护具，中间的架子上则摆靠着各种长兵短刃，有长枪、刀剑、盾牌，也有长弓和火铳，货品齐全，看起来颇具规模。
遇到有客户进门，店里的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不是西尔维娅大姐吗？稀客稀客，上次买的匕首可还好用？”他瞧了一眼西尔维娅背着的兵器，“喔，等等，您的长枪好像卷刃了？”
“没错，我要去找马文大师。”西尔维娅点了点头，卸下背后的长枪。
“这位小姐是？”伙计又看向西尔维娅身后正在好奇地东瞧西望着的昆娜，精明的目光将这个身穿鹿皮大衣、背着角弓和箭袋的高挑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
“您是猎户吧？”伙计问道。
“不，”昆娜有点尴尬，“我是刚入行的佣兵，正好来这里看看装备。”
“那请你们两位往里面走。”
听伙计的介绍，这里共有四位武器师傅：负责刀剑利器的马文大师、打造金属盔甲的伯格大师、制作皮甲和盾牌的阿尔杰大师，还有精通弓箭、火器制造工艺的欧内斯特大师。他们都曾师从矮人工匠，习得非凡技艺。因为这家店交货准时、价格公道，质量也算上乘，他们不仅向一般客户和批发商供货，也承揽雪域王国军队的订单，所以很多佣兵都喜欢光顾这里。
她们跟着伙计来到了店铺宽敞的后院，映入眼帘的是一派忙碌而又井然有序的生产场景。
昆娜仔细观察了一阵：这家叫“碎骨巨人”的铺子不同于她以往见到的任何兵器铺，这儿不是几个或十几个人的作坊，而是聚集了四五十号人。这些从事各种手艺活的工匠也不再是通常那样各做各的事，而是根据手艺的不同被集中组织起来。
她可以看到院子中央三座烧得通红的锻炉前，一些锻匠们正围在炉旁锻打矛头，而另一边则堆放着一柄柄已经打造完成等待淬火的剑坯。
在走过河畔一座连着水车的屋子时，好奇的昆娜朝里头望了一眼，看见几台包裹铁皮的巨大锤子正在水车的带动下，不断抬起落下，锻打着烧红的铁板。
“我们为国王和其他客户生产整个霜松半岛质量最上乘的钣金胸甲，只要十二个苏里银币。”伙计不失时机地介绍。
“十二个银币太贵了。”昆娜摇了摇头。
“您作为弓箭手的话我倒是推荐买一件棉甲背心，内镶铁片可以保护要害部位免受箭矢伤害，厚实的棉衣本身不仅可以抵御利刃和钝器，还能保暖，六个苏里银币的价钱别处可是买不着的。”显然店铺伙计不想放过任何一笔生意。
“棉甲只能在某些情况下抵御一两次伤害，如果冲杀在一线，它的作用就很有限了。”西尔维娅对昆娜提醒道。
“是的，是的，西尔维娅大姐说得没错，我只是提供一些参考建议。”伙计忙不迭地点头。
焦金流石的作坊里，一名武器师傅指示工匠将枪头探入盛满油液的木桶中进行淬火，一股青烟腾起，昆娜因为靠得太近而被呛了一鼻子烟。
“咳咳。”
“你之前来过武器铺吗，昆娜？”西尔维娅问昆娜。
“嗯，以前在欧若拉城跟着我老爹去过，”昆娜聚精会神地看着汗流浃背的武器师傅锻打着佣兵卷刃的长枪，“不过只是购买弓箭，而这里好像什么都有。”
“那你能长长见识了，小姑娘。”
武器师傅从烟雾中走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和蔼地问道：“西尔维娅，你这支矛头可是我用夹钢打造的，外坚内韧，怎么会卷了刃？”
“可能是因为矛头过了火，马文大师。”西尔维娅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惭愧：“那次遇到敌人火攻，我只能用矛头拨开着火的障碍物。”
“退了火，钢铁就会变软。”马文捋了捋胡子说道，接着又将目光转向西尔维娅身后的昆娜：“那么你呢？猎户小姑娘，有什么需要？”
“我不是猎户……”昆娜腹诽着。
“马文大师，这是我们队伍中新加入的同伴昆娜·威尔。”西尔维娅走上前，“您别可小瞧她，我们头领可说了，昆娜不仅能熟练使用四十磅的硬弓，还能做到在数十步外百发百中。”
“天赋不错，小姑娘，”马文打量着昆娜的模样，若有所思地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但以佣兵的标准来看，你的装备未免单薄。背上那把弓看起来还不错，但你还没有防具吧？”
说着，马文又将昆娜腰间的柴刀抽了出来。
“然后，你要如何用一把劈柴的刀对付穿着铁甲的敌人呢？这在战场上可不是合适的防身武器。”
昆娜点了点头。她想，自己现在的武器还是从父亲那里拿来的，护甲则完全没有，必须要为今后的战斗购买一些必要的装备了。
在西尔维娅的长枪修好后，她们重返“碎骨巨人”的大厅。昆娜数了数身上所带的钱：十六枚苏里银币，这是昆娜告别村子时父亲塞进她手里的，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昆娜也明白其中的艰辛。要知道，在她出生的辛克村，一户普通人家辛辛苦苦种一整年的地，不吃不喝把所有粮食送到城里卖掉，不过能挣十五枚银币。算上进城打工和做买卖，也就十八枚。一次给这么多，家里恐怕还要节衣缩食一段时间吧，不知道父母会怎么想……
先不去考虑那些，昆娜还是根据自己的需要买下了装备：柴刀卖掉了，换成一把精钢匕首，花了一枚银币；弓箭买了备用的弓弦和箭矢，又去了一枚；最后咬了咬牙，在西尔维娅的建议下，花六枚银币买下一件锁子甲背心。时近中午，收起剩下的八枚银币，昆娜和前辈离开了武器铺。
“哎，一半的钱就这么报销了。”走在街道上，昆娜心疼地抱怨道。
“这已经很便宜了。相比棉甲，锁子甲不仅能防御箭矢，还更加耐用，修补也方便，即便以后卖掉也能回收四五个银币。”西尔维娅说，“昆娜，你看到店里卖的全身铠甲了吗？那可是要二十枚银币才能买下来。就连一把结实耐用的长剑也要三枚银币。我们是佣兵，必须考虑个人的装备，打仗的时候，数以千计的这种东西都会被消耗掉。你也许心疼，但关键时刻它们才能让你活下来，而只有活下来才能挣到钱。”
“说起钱，前辈，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我听鲍勃讲，做佣兵赚的钱比种地和打猎多好几倍，是这样吗？”昆娜向前面的大姐头问起来。
“是这么一回事，”西尔维娅点头，“嗯…拿我说吧，我跟鲍勃这两年赚了四枚苏里金币，符合你的预期吧？”
“四枚金币……鲍勃果然没骗我。”
昆娜有些震撼，又满是憧憬。按照雪域王国的规定，苏里制式的金币银币按一比五十兑换。两年四枚金币，也就等于一年收入百枚银币，比老家种地农民的五倍还多了。
“先别高兴，”西尔维娅以训诫的口气说道，“佣兵报酬丰厚，但这工作绝不轻松。我问你，丫头，你对战争有概念吗？”
昆娜双手放在后脑勺上，不以为然地答道：“我知道啊，不就是会死人吗？我打猎的时候也时常碰到生命危险呢。”
“宰几头野兽和战争可差远了，丫头。”西尔维娅立刻停下脚步。她转过身，表情异常严肃地看着昆娜——
“你还没见识过战争的残酷。直面死亡的恐惧，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真正体会到。”
……
命运的轨迹总是难以预测。几天前，十七岁的昆娜还忧心着自己被父母早早嫁出去，每日只是重复着对灰兔、野猪和麋鹿的狩猎。可自己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从猎人家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闯荡世界的佣兵。时隔十七年…或者说已经记忆模糊的更长时间，她重新找回了生活的目标。
中午在旅馆休息过后，精神饱满的昆娜辞别了西尔维娅前辈，独自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漫游。昆娜脑海中回荡着西尔维娅的警告，不知不觉中，她的脚步停在了达尔戈瓦城城堡灰白色的高墙下。
与攘来熙往的河岸商业区迥然不同，领主高耸的城堡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这里戒备森严，入口和塔楼上都站着数名披挂精良的士兵。在城堡附近，虽然街上也开设着不少店面，但一个玩耍的孩子都见不到，仿佛是整个世界都被城墙染成了灰色。行人见到卫兵时，要么低头假装没看见，要么就是恭敬地招呼。
一阵低沉的吱哑声传来。城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队大汗淋漓的伙夫挑着沉重的货物走进城堡，而两名骑着战马的士兵在后面趾高气昂地催促着。
“昆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身行头还不错。”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昆娜扭过头一看，原来是首领鲍勃站在城墙旁的告示牌前招呼着自己。
“喔，是鲍勃啊，”昆娜走上前，向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打了招呼，“这是我早上刚买下的装备。因为钱不多，所以不可能买得很齐全，你就先见谅吧。”
“哈哈哈，没关系”，鲍勃笑得有些开心，“我觉得你已经挺有佣兵范了，就是还不够成熟。这个啊，得到战场上磨炼。”
“好吧，那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鲍勃让开身，指着身后的告示牌说道：“读读看。”
“‘勇士征召令’？”昆娜看到告示上醒目的红色标题。
“没错。这张征召令可不是在征兵，而是给我们这些佣兵派活呢。你也听说了，现在精灵正想入侵我国，军队大多被调到西南边境对付他们去了。治安本来就够吃紧了，可北方又有自称黑溪军的戈弗雷叛军，山里面还有强盗霸占着金银铜矿。国王要应付这么多麻烦，他就需要更多的人手。你见着码头上那些苦力了吧？这些穷人的日子够难熬了，谁也不可能从他们身上再多榨几滴血汗。”
头领的一番话让昆娜茅塞顿开。她问道：“所以说，国王现在靠不了军队，就必须请我们帮忙了？”
“就是这样。”鲍勃露出狡黠的笑容，“国家有难，这当然是坏事儿。可我们佣兵呢？就能趁机大赚一笔。”
昆娜再仔细阅读了墙上的告示。这才发现，原来雪域王国通缉了这么多的强盗、叛军和危险分子。告示上不仅列出了他们所犯罪行、标出了活动范围，还给出了相当可观的报酬。
“这一个是叫戈弗雷·米尔恩，新生纪元1147年出生，他曾是王国男爵，于流放期间在王国北部起兵反叛，对霜松大地的子民犯下严重罪行。如果能活捉或杀死他就将得到…整整一千枚苏里金币！”昆娜读到这里两眼放光，“鲍勃，我们为什么不干这个？”
“傻丫头，脑子里想什么呢？”鲍勃呵斥她，“匪首戈弗雷赏金最高，但他可是领着一支上万人的叛军呢。我们只是一支三十人的佣兵队，要穿过荒芜的北方追捕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喔。”昆娜失望地耸耸肩。
“别灰心，丫头，我们现在准备的活儿也不小。”鲍勃有些无奈，手臂指向告示的另一处，“看到这里：哥罗德镇附近有一伙劫掠村民和霸占金矿的强盗，他们有数十人，窝点就藏在森林内。若能击溃该匪帮，活捉或杀死其头目贝尔德·本，便能得到十枚苏里金币的奖励。”
“这听起来也不错。” 相比之下，面对十枚金币，昆娜显得比较平静。
“我之前已经和这里的治安官聊过了，他很愿意交给我们活儿干。”提到治安官，鲍勃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屑，“说到底，这些领主任命的官吏跟国王的官吏都是一样的：他们将从上头包揽来的活儿转包给别人，他们手里的权力只是生意的筹码。”
“嘘，你在领主的府邸旁说人家的坏话？”
“好吧好吧，抱歉，治安官大人，我罪该万死，”鲍勃用开玩笑的语气道着歉，随即话锋一转，“不管怎样，明天就出发了，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硬仗。现在需要好好养精蓄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