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屋子，洒落的午后日光中再也没了暖意，等到墨晓斋彻底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来到了这里。
屋内能看到低声啜泣的下人，也能看到连连摇头的市井郎中，但仿佛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一般，少年就这样远远地眺望着床上那具瘦弱的身躯。
“晓斋哥，你还愣着干什么！？”
那是墨有锋的妹妹，墨琦麟，注意到门口的墨晓斋后，将满溢泪珠的虚幻眼神投向了少年。
“抱、抱歉……”
走到那具身躯之前，墨琦麟让开了位置。
“…………”
床上的身影静静地张开了开裂的嘴唇，那对浑浊的眸子仿佛是留意到少年的到来似的，颤动着移到了莫晓斋所在的方位。
“晓斋……”
“大娘，我在。”
墨晓斋急忙握住了那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掌，明明那只手很轻，但却攥得很紧，很紧，紧得快要让他无法呼吸。
“啊……娶妻生子……看来……大娘是……真的看不到了……”
“别说了……”
少年的脸庞逐渐染上了一层苍白，但是那道因疾病而消瘦的身影只是露出略显遗憾的目光，下一刻，又像是为了挤出浑身的力气努力咧动起白唇。
“大娘……其实是……真想……看到啊…………谢”
随着最后一口气从口中吐露，这名年近五十的女性终于步入了黄土。
曲荷，芳年克夫，中年丧子，早该一无所有的她却因为墨晓斋的存在而被束缚于此，历经这十六年宛如梦幻般的天伦岁月后，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僵硬的手掌从墨晓斋的手心滑落，伴随郎中的叹息声终止，屋内只剩下了沉默般的收拾药箱的杂音，以及小妹那不忍的哭泣声。
墨晓斋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连一周后曲荷的丧葬仪式都没有露面。
在那之后，墨晓斋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本就许少与人说话的他变得更少说话了，出入的场所也从整个墨府与大半个青阳镇回到了那间小小的书房，整日沉浸于书籍的海洋。
关于那起事件的骚动最后是被某人给压了下来，墨有锋和他的母亲自那之后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来找墨晓斋的麻烦，但莫晓斋很清楚，这件事的背后都只有那个男人的身影，也只有身为墨家家主的他能将这起事件彻底压下来。
没有墨有锋来找麻烦，墨晓斋一个人倒也是清净。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似的，少年只是从沉浸了十六年的睡梦中苏醒罢了，周遭的世界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他还是那个他，名为【葬剑古尊】，被无数修士所仰视的那个的墨晓斋。
冬至过后，那一天也如期而至了，是的，那便是他这一世的生日，被墨无漪捡回墨府的那一天所定下的日子，既是他十六周岁的日子，也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日子。
在和往年一样，同墨家全家一起喝酒过后，便是男子的十六岁成年礼仪式。
两年前他看着墨有锋受礼，现在的主角只不过是从墨有锋换成了自己罢了，但墨晓斋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情绪，便草草地在麻木中结束了成年礼。
终于，那个令墨晓斋等待已久的时机到来了……
“哦哦，今年居然是张长老来么？久疏问候，久疏问候。”
“诶！无漪兄多礼了，先前谷阳道的事情我还未来正式谢过无漪兄呢，就和师兄特地要了这个机会过来。”
“好，好，那无漪今日自当设宴款待张长老，咱们今晚、不醉不休。”
张休，他是负责关辖这青阳镇以及其周边地区的修士，是附近的修炼名门——长仙宗的名誉长老，为长仙宗提供修士的种子。在这青阳镇，每当一家的孩子长到十六岁，都可以带去找这位张长老测试修炼的天赋。
“那废话也不多说，今日要测试的是这位小兄弟吗？”
“嗯，他是老夫的二子，名唤墨晓斋。晓斋，这位是张休张长老。”
“张长老好。”
墨晓斋自然是早就认得这位张长老，毕竟两年前也是他来的墨家测试的墨有锋，从那会儿他便注意到长仙宗的存在了。
“嗯，嗯，看起来确实有那么点意思，没准二公子是修仙的料。我之前有听说过，莫非这位二公子便是无漪兄家的那位神童？”
“是的是的，晓斋他年少聪慧，小小年纪便能通读百书、博览万典了，或许在这方面就有着超越常人的天分也说不定。”
一旁的墨有锋听了不由得咬牙切齿，但毕竟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他也不敢随意造次，只得忍气吞声。
“嗯，孩子，伸出手来。”
墨晓斋伸出了苍白的手臂，眼神深处看不到一丝的迷惘，那是早已下达了决意的眼神。
“孩子，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要感到任何恐惧，放轻松，就什么事也没有。”
“嗯。”
下一瞬，墨晓斋只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探入了自己的身体内侧，有过前一世经验的墨晓斋十分清楚，这就是修士的真气。
“这……这……前所未闻啊！”
“怎么了张长老，莫非是？”
墨晓斋抬起头，才发现张长老的脸庞上已经写满了惊讶，仿佛这一切都会在下一瞬爆发出来似的，周围的墨家人都不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这孩子……竟然是天生封脉无灵根！”
“封脉无灵根？封脉无灵根……封脉无灵根！”
“我从未听说过，竟然还有如此的存在。这不仅仅是意味着完全无法走上修炼的路途，更是连性命都应该……不，这孩子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任何病疾的样子，难道是……不，不会有错的，无论试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怎么会？晓斋竟然是封脉无灵根？”
全场的惊诧之下，只有墨晓斋本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早在之前的时候他就有产生过疑问了，为什么自己无法感受到真气的存在，为什么连自己的体内都没有真气的存在，一切的答案都在今天得到了，倒也没算出乎了自己的预料。
他只是有些失望，事到如今，那条向前世的敌人复仇的大门也彻底合拢了。
毕竟连修炼都无法修炼，直接过去就和送死没有什么两样。自己的剑甚至连对方的真气都破不了，就更别说对对方造成任何威胁了。
墨晓斋只感觉自己此刻好像一片无根的浮萍，一直在天空中漂浮着，从未落下过。过去是如此，那么未来也是如此。
直至这一刻，他才留意到了，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无论是对待自己的至善之人，还是身为那个【葬剑古尊】墨晓斋的骄傲，都已经不可避免地离他而去了。
‘自己未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连这样的问题都逐渐朝他远去，而他也只是日复一日地让自己沉浸在书海中央，以填补自己内心当中的空虚。
即便没有墨晓斋，这墨府也如往常一般运转着，过去那十六年是如此，未来也应该如此。而就在这一切都看起来好像回到了原点的一天，一道杂音击碎了莫晓斋的日常。
“你就是墨晓斋么？和传闻里的一样，看起来就像个‘落魄的神童’啊。”
“什么事？”
对于眼前这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墨晓斋提不起一点兴趣。但对方显然因为自己此刻的态度露出了些许怒意，但直到她正式地与墨晓斋那对充满死亡气息的眸子对视，才本能性地产生了一丝警觉，与一些……发自本能的、对上位者的恐惧。
“哼，我今日只是来代慕容家送信罢了，才不会和一个小毛头一般计较的。”
“送信？”
“给。信确实已经送到了，赶紧过目签字，我保证你们整个墨家都不会有事。”
《退婚书》，三个大字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墨晓斋甚至都提不起一点兴趣去翻开它。
“原来如此，来这套么？”
墨晓斋无意间将视线转向水池的另一边，或者说是躲在那后面的某道身影，随后摆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
“等等……你这家伙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如你所见，只是把信撕了罢了。这种东西，不读也罢。”
“啧，真是有够傲慢的家伙，墨家迟早会因为你而付出代价的！关于你的态度，慕容家那边我会如实转告的，做好觉悟吧。”
“……”
“什、什么态度啊这？这也算得上是青阳镇的大家公子吗！”
墨晓斋最后再看了眼眼前的这个扮相奇怪的女人，便赶在无聊涌上脑袋前转身离去。
那个女人消失之后，整个墨府好像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墨晓斋还是照样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改变，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直到……
“小姐，他就是墨家的二少爷，墨晓斋。”
“原来如此，撕毁退婚书的人，就是阁下吧？”
一如往常的一天，墨晓斋正打算早起前往墨无漪的书房中途，两位不速之客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应该说已经等待多时了。
不仅仅只有下人们，甚至连墨有锋本人都出现在了这里。但墨晓斋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些人多半都是墨有锋叫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想让自己出丑。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哪怕墨晓斋不仔细去想，大概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了。
“……是的，我就是墨晓斋。”
“应该还算是‘初次见面’吧，墨家的二少爷。”
“嗯，你应该就是慕容脂砚，慕容家的大小姐了吧？没想到会亲自过来墨府。”
“但是，即便是我也有些意外，墨家的二少爷竟然会直接撕毁那封《退婚书》。”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条件随便你们开。”
对峙的气氛一下子便形成了，该说这是墨晓斋的本能呢，还是说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墨晓斋看着眼前那美若天仙般的少女，他们互相对视了许久，少女那满载寒霜的脸庞上才露出了一抹与她年龄相符的微笑。
“优昙。”
“小姐，奴婢在。”
“我决定了，就是他了！”
“等等小姐，您说什么？这可是慕容大人的命令……”
诶？好像和想象得有些不太一样？墨晓斋看着慕容主仆二人所造成的骚动，脸上不禁显露些许的疑色。
但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娇瘦的身影便轻轻地牵起了自己的手臂，而且还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
“本小姐说，就决定选这个人了！”
少女轻轻地挽起少年的手臂，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静静地将纤细的脑袋贴合在墨晓斋的肩膀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甚至连一旁打算看墨晓斋出糗的墨有锋都不由得吓掉了下巴。
“诶？”
墨晓斋疑惑地看向眼前的可爱少女，对方只是朝他吐了吐粉舌，随之补充了一句。
“小女子不才，以后也就请多多关照了，夫君大人❤~”
毫无疑问，事情早已经沿着一条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到的道路疾驰而去了。任何人？或许吧。不，除了一个人以外，那就是墨晓斋眼前这个紧抱着自己不放的娇俏小恶魔，慕容脂砚！
就这样，属于墨晓斋与慕容脂砚、他们两人的故事，正式开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