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 The Aurora
4
“滴——滴——滴——滴——”ICU里的监控器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凯拉昏睡在病床上，脸色和盖在身上的被单一样惨白。病房里除了蜂鸣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他的主治医生正和他的父母讨论着他的情况。
“这孩子四肢的冻伤十分严重，我恐怕他得截肢了。”医生严肃地说。
老夫妇愁云满面，无奈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抱歉，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嗯，我们明白的…事到如今，只好学着去适应了。”
在接下来的一次手术里，凯拉失去了双腿和左臂，剩下的右臂只有三根手指能够活动，这至少可以让他操纵轮椅。两周以后，凯拉出院了，软瘫在轮椅里，用一块长布盖着身体，只能驱动嗡嗡作响的电机来让自己行动。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肢体又有感觉了，可当他满心希望地看向它们时，却还是一片空荡荡。每到这时，凯拉就会忍不住落下眼泪——他一直想要走遍这片雪原，呵护生长在这里的每一个生命，可现在，他却被束缚在这狭小的轮椅里面。他并没有为帮助狄安娜的行为后悔，他只是感到害怕而迷茫，每到下雪的日子，凯拉就期盼他能在远方灰蒙蒙的路上，看见那名构造体的身影。他一遍遍祈祷着，但结果总是一遍遍让他失望，唯独有一次，他在雪里等到了几个黑色的身影，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和他父母谈了几句，然后离开了。只是几天的时间，凯拉就从原本的开朗变成了阴沉内向，不愿意说话，拒绝和他人交流。
而狄安娜也被这件事深深影响了。凯拉被截肢这件事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让她萌发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心里一直挂念着那个男孩，连出任务也无精打采了。罗塞塔看出了狄安娜的异样，便让她休息调整一段时间。于是，狄安娜经常来到边界，咬着嘴唇，踱着步——她多么想冲过这道无形的墙壁去见见凯拉，载着他在雪原上驰骋!但是，那些人类凶狠的眼神，以及“规矩”和她背负的“罪恶”，最终把这样的欲望压制了。
无论如何，狄安娜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够传到凯拉身边，不过事实上，却起到了反作用。一些片言碎语在聚落里传开了。
“看，那鹿人又来了。”一名哨兵和他的同事聊着天。
“你听说了吗，那家伙把一个孩子的双腿砍断扔到这里，挑衅我们。”
“啊？我听说的版本是那个男孩和她有私情，天天去守林人的领地，有一天不小心掉下悬崖了。”
“怎么可能，守林人这种凶狠的家伙，还不把小孩子吃了？”
“反正啊，和守林人搭上关系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料。”另外一名哨兵加入了聊天，“你别看人家年纪小，据说已经是个老练的走私犯，一直去守林人的地盘抓野生动物来卖钱。”
“谁？那个被截肢的孩子？”
“那还有谁？”
“我去，这可是真吓人…”
不出几天，北极航线联合的空气里就弥漫着关于凯拉和狄安娜的各种传闻。他的父母带他出去散散心，但凯拉总会被路人鄙夷的目光逼得抬不起头，在四周的指指点点下，他只好拍拍扶手示意父母赶紧带他回去。有时候，他只是在自家院子里看看雪，都会有些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在门外用雪球砸他。“联合守林人!人类的败类!”他们这样叫到。
凯拉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放在从前有人这样羞辱他，他定会冲上去揪着那家伙的领子往雪堆里扔，可现在，他只能哭，撕心裂肺地哭。这些不懂事的毛孩总会被凯拉的父亲一驱而散，但他们留给凯拉的阴霾却越积越浓。
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
那天天气不错，太阳把雪照得亮堂堂的，凯拉把自己关在家里很久了，也想去透透气。他趁母亲外出买菜，父亲在摇椅上睡着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刚开始，他甚至有些开心——母亲忘记关门，所以他走得很轻松。操纵着轮椅，走在街上，凯拉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自由感。凉丝丝的空气、嘴里呼出的白气、午后的阳光，还有远方的那片针叶林…他笑了，凯拉病恹恹的脸上终于重新挂上了微笑。
“呦!你这家伙还有脸出来见人？怎么？很喜欢守林人？”一个十分尖锐的声音刺来，把凯拉的好心情撕得粉碎，他转动轮椅，正面朝对说话的那个家伙——二十不到，痞里痞气。
凯拉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
“没错!我就是喜欢守林人!他们保护这片土地!保护航线联合!!你以为是谁在抗击感染体？你们根本不知道守林人们的付出，还栽赃他们!”
此语一出，街道上的人都大吃一惊，毕竟他们的观念里守林人十恶不赦。当然，也都是口口相传的，守林人这样危险，没有人会去接近并且了解他们，正如此，大家都不怀疑“口口相传”的可信度，于是守林人就自然而然的“危险”了，自然而然“十恶不赦”了。
“我看你小子是发了疯了!”痞子说着，扬了扬拳头，“守林人是航线联合的罪人，保护我们是应该的!他们就是些下贱的…”
他还没有说完，只见凯拉瞪圆了眼睛，驱动轮椅向他撞来。痞子连忙往旁边一跳，但还是被轮椅带了个狗啃泥，凯拉也摔倒地上，动弹不得，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育你一顿!”痞子擦了擦鼻血爬起来，抬手想打，却被一个人攥住了胳膊，回头一看，正是远近闻名的贾伊大少爷。
“是…是少爷啊！有什么事情吗？”痞子一下子软塌下来，堆满了笑容。
“离这孩子远点。”贾伊冷冷地说。
“是!好嘞!我听话得很!贾伊少爷以后多关照啊！”痞子一路点头哈腰跑走了。
贾伊把轮椅扶正，轻轻把凯拉抱了上去。
“没事吧？以后别这样冲动了。”
凯拉不回答，只是哭。贾伊叹了口气，把他送回家。看见老父亲紧紧地把凯拉搂在怀中，贾伊才离开。家一直是凯拉的避风港，但这一次的暴风，似乎没法停下来了。
“爸!妈!我不要在轮椅上过一辈子!!”汹涌的感情流淌着，“我要站起来!既然那些人已经看不起我，那我就要和守林人一起保护这个地方!!”
凯拉咒骂着北极航线联合的居民，骂他们忘恩负义，骂他们自视清高。他的父母相视无言，默默地抚着凯拉的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凯拉呼吸急促，浑身颤抖，过了好一会才平复。
“爸，妈，我要成为构造体，和守林人们一起保护这片土地。”他的口气十分强硬。
“凯拉？”他们惊呆了。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一定要站起来，和以前一样在大地上奔跑，只有这样，我才是真正的自己。我还要向他们证明，守林人是北极航线的守护者!而不是罪人!”
父亲起身，拉着母亲走进了房间。
“爸——妈——”凯拉在门外哭喊。老先生从桌子里抽出一张名片，对妻子说:
“我们现在，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也是应该让凯拉做一些重要决定了。怎样，你能理解他吗？”
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看向那张名片，上面写着:卡米诺高级研究员，奥斯卡。卡米诺便是那个神秘的水下都市，相传其科技水平和构造体技术都不亚于空中花园。研究员奥斯卡在凯拉动手术后不久就来上门拜访，为老夫妇提供了另一种让他们儿子生活下去的方法——成为构造体。但那时他们没有下决心，因为，虽然技术已经有了进步，构造体手术的分险依旧存在。此时此刻，凯拉自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们也便愿意去放手一搏了。毕竟，比起蜷缩在轮椅中度过余生，以几乎永生的姿态站起来，是一个好的多的选择。
“凯拉，我们明白你的想法，我们也知道守林人不是所谓的戴罪之身。只不过，一旦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你有这样的决心吗？”父亲推开门，严肃地说。
凯拉坚定地点了点头，而他的眼睛，正闪耀如极光一般。
三天后，凯拉来到了卡米诺的水上实验室，又一次躺在了手术床上。他第一次躺在这浸透了药味的床单上时，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而这次，他将迎来新生。在手术正式开始前，一名叫做克林顿的，文质彬彬的青年来到凯拉床前。克林顿是卡米诺城邦的高层之一，主要负责科技创新，他听说过凯拉和狄安娜的故事，所以亲自过来和他谈谈。
“孩子，你害怕吗？”他问。
“嗯。”凯拉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克林顿像在试探什么。
“因为…”躺在白布的男孩咽了咽口水，“我凯拉·科什卡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守护极地的人!冰山、雪花、极光，这些是我心中最美的东西!所以，我一定要站起来，和守林人一样，把那些感染体全部拒之门外。”
“那，如果你的奉献不被人在乎，你会伤心吗？你还会坚持梦想吗？”
凯拉沉思了很久，说:“我可能会伤心，但我不会放弃，因为，我不是为了出名，我只是爱这个地方。”
“呵呵，看来我们有共同之处。”克林顿笑了笑，看着手表，“时间差不多了，祝愿你手术顺利。”
克林顿离开了手术室，踱步来到了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根雪茄，浏览着电脑上的文档。
“行动报告:逃离的试验品下落不明，推测已被守林人击毁。”
他输入了一段话:“人体实验继续秘密进行，停止调查，不要让任何人看出端倪。”然后，他就开始处理其他的事情了。估计着凯拉的手术已经结束，他给手术室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
“那小东西怎么样了？”
“进展顺利，没有一丝差错，他现在正在选自己喜欢的逆元装置。”
“他的意识里有我们要的东西吗？”
“有，我们已经确认霜冢的位置了。”
“很好。那让他开心一点吧，毕竟这笔买卖划算得很。”克林顿挂断了电话。
此时的凯拉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生气。他活动着全新的身体，欣喜在意识海里涌动着，如果他还有心脏，那一定会跳的飞快。
“爸!妈!我长高了五公分哎!”他冲到父母面前笑道。老夫妇也很高兴——这才是他们的凯拉，一个活泼外向的孩子。
“如果你想让身体长高，可以到我们这里来换机体零件哦。”一个研究员对他说。
“嗯!谢谢!”
凯拉深深吸了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走出了实验基地的大门，阳光把道路照得格外明亮。
几天后，又是一个雪夜。雪很细，依然可以看见星空和极光。
“嗯？”针叶林里，狄安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潜意识里有股力量让她向一个方向走去。她去了，走啊走，很快，她在极光的帷幕之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说是熟悉，其实也有一些改变——他长高了，他的头发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颜色，他的头上长出了鹿角，他的身体上出现了机械结构，他也穿上了披风，他的脸上印着獠牙般的淡红色刺青，但是，那双和极光一样明亮无暇的荧绿色眼睛，狄安娜绝对不会认错。
“凯拉!”她喊道。
“狄安娜姐姐!”像是从天边极光中降临，凯拉扑过来抱住了狄安娜，轻轻地蹭着她。
“凯拉，你怎么…”
“我现在是构造体了哦。我已经和罗塞塔姐姐说过了，我要加入守林人，和你一起保护这片雪原!”
狄安娜先是一惊，随后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甜甜地笑着。她蹲下身子，让凯拉坐到背上。
“那么，我们先去熟悉熟悉环境怎么样？小守林人。”
“好啊！出发吧！”
狄安娜欢快地迈开步子，像一阵不急不缓的风，把凯拉载向远方。很快，雪地上只剩下蹄印，而那骑兵的身影，还在继续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