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热情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我走出屋门时不禁抬手遮挡上方的阳光。它们铺洒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温暖从皮肤表面缓缓渗透至血肉和骨骼，融化了身体深处的寒冷。
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在这种时候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
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会往外跑，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宅家很久突然出门才会有的感觉？
“这样不好么？平常很难会有这种自己还活着的错觉吧？”
辉夜踏着自己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
“反复提醒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我觉得只会让自己感到不快。”
我戴上手套，随意踢掉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头。
“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适应自己现在的处境罢了。”辉夜耸了耸肩，转身朝屋内喊道，“艾卡，看家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你们放心去玩吧！”
艾卡只是很形式地抬起头与我们挥爪告别，不过很容易能看出来这是故意的。这笨狗，好好的东西不学，模仿辉夜戏弄人倒是十分传神。
“那我们出发吧。”辉夜关上门，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伸手一半又缩了回去，导致辉夜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我。
“你今天没有穿裙子，还在担心什么？”
“……我记得，动物园离这里不怎么远吧？”
“走过去大概二十多分钟的样子。”
“那我们就走过去吧！我还不太习惯飞行呢。”
“……算了，那就走过去。” 辉夜看我的眼神更加怪异了，“跟着我，别走丢了。”
辉夜转身迈开脚步，我低头偷着笑，乖乖跟在他身后。
来到动物园，站在大门前看到的景象让我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上次来这里，应该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我隐约记得父母抱着我参观一个又一个场馆，努力回忆时，欢声笑语已逐渐逝去，连他们的音容笑貌都逐渐变得模糊不堪。
“喂，不要站在那里发呆了，快进来。”
回过神时，辉夜正站在门的另一侧催促我。
“你怎么就进去了？买票了吗？”
“尽量减少与生者打交道是一名死亡执行官的基本准则，更何况并没有人会在意到我们。”
“这个理由完全没有说服力。”
“你是想让我换个理由吗？非人类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去遵循人类社会的规则呢？”
“……无赖，你在里面等我一会。”
“真是个多此一举的女人。”
我白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买票后才走进去和辉夜汇合。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那固执的性格呢？”
“多亏了这种性格，我才可以在那段时间坚持下来，而没有被折磨成一个疯子。”
我们先走进鸟语林，大量珍禽在巨大的封闭场所中飞舞，中心池塘的石桥上站满了游客，因此我选择沿着池畔散步参观。
“辉夜，为什么你会想到来这里？”
“我们虽然不能接触同类，但是动物什么的就没问题。”
“原来你也会感到寂寞？我还以为你是一个相当能忍受孤独的人。”
我在池塘边蹲下，向不远处的一只雁尾鸭招手，它歪着脑袋看我一眼，绕开我的手游走了。
“并不是因为孤独，我只是比较喜欢小动物罢了。”
他也在池塘边蹲下伸出了手，那只雁尾鸭竟然乖乖向辉夜游了过去。
好不甘心！而且，好羡慕！
我想趁机靠近触摸它，而它很快就察觉到了我，擦着辉夜的手又游走了。
我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正准备感慨辉夜令我惊讶的喜好时，又想起了另一个更让我在意的问题。
“辉夜生前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渐渐变得认真，脸上的微笑却没有褪去。
“你……很想知道么？”
辉夜站了起来，视线依然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我咽了口唾沫，和他的眼神一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辉夜眨了眨眼睛，刚准备开口，池塘那边突然传来了高亢的叫声。受惊的我循声望去，两只成年白鹭挺着胸脯互相挥舞着宽大的翅膀，叫喊自然也是它们发出来的。游客们同样察觉到了动静，一同围在池塘边上观看这稀奇的场景。
“……看上去就像是在吵架一样。”
“这是在示威呢，性格积极的生物在遇上有相同立场的同类总是会不甘示弱。”
两只白鹭似乎并没有要在短时间内停止叫唤的意思，我只好拉着辉夜离开了鸟语林。
辉夜刚才是不是把好不容易在心里整理好的故事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如果真是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再问一次。
我们从猴山走到河马馆，从大象广场走到狮虎园。我玩得越来越投入，甚至快要忘记自己还怀揣着一个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而辉夜则一直默默地陪在我身边，偶尔会露出一个让人心动的微笑。
最后我们走进了一个满是羊羔和幼鹿的院子里，它们或是在成群结队地散步，或是被兴奋的孩子们追得到处跑。我在工作人员那里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块，刚转过身，几只聪明的羊羔已经围了过来。
“玩到现在，那个问题的吸引力已经连这些动物都比不上了么。”
诶？辉夜是在等我问他吗？
“……嘛，刚才你不是被打断了吗，我总觉得再问一次太尴尬了，所以想再过会问来着。”
“那就过会再问吧。”辉夜迅速地回答我。
哈？你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啊？
“喂，你到底——”我本来想追问下去，但是身边的羊羔因为许久没有吃到食物开始用脑袋蹭我的衣服，我只好先去照顾它们。
“话说回来，既然我们不会影响到动物的寿命，那么艾卡也不会影响到人类的寿命吗？”
“是的。”
“那他在外出的时候为什么也会刻意避让行人呢？”
“因为他在生前也发生过一些事，导致他在学会思考的现在并不会和普通的宠物狗一样那么亲近人类。”
辉夜从我手中的小盆中拿出一些卷心菜，把边上的另几只羊羔也引了过来。
“虽然我不负责动物们的灵魂回收，但我目睹了艾卡死亡的全过程。”
“……所以说，艾卡生前也有一段悲伤的回忆么？”
“像我们这些被实体化的灵魂，曾经都是带着遗憾死去的。生无可恋的人没有必要再遭这份罪。”
“说的也是……”
一瞬的尴尬抽离了两人的声音，我四处张望着，寻找能够打破沉默的方法。
“……辉夜你看！那里还有矮马！”
我抓着菜叶飞快地跑过去，矮马也慢慢踱步过来乖乖让我喂它。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辉夜也从后方慢慢走了过来。
“嗯？你刚才说什么？”
我转头询问辉夜，矮马却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嚼碎的菜屑全都喷到了我左侧的肩膀和手臂上。我吓得连忙向后跳，只可惜为时已晚。
“这什么情况啊……”
自认倒霉的我只好一边埋怨一边掏出纸巾细心擦拭,而罪魁祸首仍在围栏的另一边饶有兴致地打着喷嚏。
“噗哈哈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便带着收不住的吃惊表情向后看去，那的确是辉夜发出的笑声。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难道我就不能笑吗？”
辉夜没有立刻收住笑容，反而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脑袋。
“今天你总是在说我和艾卡，自己的事已经不要紧了吗？”
“没事了，我想我已经想明白了。”
虽然辉夜今天带我来动物园的目的是为我散心，但这并不能成为我逃避这个问题的理由。
“辉夜不是说过么，死亡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我现在无论悲伤还是后悔都毫无意义。”
“……那你母亲的事呢？我是说，现在的你怎么看待她的做法？”
“妈妈她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也完全不和我们交流，她的善妒与偏执毁了整个家。不过她对我的爱仍然是没有错误的，事发以后处处照顾着我。但这份爱也加重了她自己的负罪感，于是在那个机会下自杀了。”
我把纸巾丢入垃圾桶中继续说道：“我能理解，但不代表我不会生气。为什么爸爸和妈妈都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如果能早点做到互相理解，这个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你果然还是很在意吧？”
辉夜看了看周围，带我向行人稀少的地方移动。
“我想我不会一直在意下去。既然谁都不能回到过去，那我就更应该多为现在的自己着想。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会当做一个警示永久封印起来。”
我看向天空，血红的太阳失去了几小时前的光芒与热量，平静地沿着轨道缓缓下坠，周围的残云也全都浸染成了坚实的红色。
“既然是这样的话，你对于生前的遗憾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吧？是时候该重新讨论一下你的‘未来’了。”辉夜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此之前，需要我先答复你之前在意的那个问题吗？”
“不用了。”我向他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笑容，“我决定继续留在这里，靠自己的力量慢慢了解你。请问有这样的选择吗？”
“我想应该是有的。”辉夜眨了好几次眼睛，成功将一段复杂的表情变化掩饰了过去，“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
爸爸，妈妈，虽然我们各奔东西，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在各自的世界里为了自己好好生活下去。
辉夜推开家门，我迎着艾卡的一声“欢迎回来”走了进去。
而香月作为一名死亡执行官家中的女仆的故事，仍将继续下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