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应约来到自己的母校——天星中学。踏入简约的大门,沿着广场北边草坪上的石板小路绕过中心喷泉后走上平坦宽敞的水泥路,两边都是高耸的高中部教学楼。楼前的几棵香樟树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生机,不断洒落红黄叶片以提升自己稀薄的存在感。我踩着落叶摆脱了教学楼群,径直走入学校的大操场。
天星中学的操场和一般的没什么两样,深红的环形橡胶跑道内是浅绿色的仿真草坪,白色的油漆在上面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足球场。
这次林带了更多的朋友过来,准备举办一个五对五的小型足球比赛。我到场时,他们正坐在球门边更换足球鞋袜,地上五颜六色的背包和运动鞋扔得到处都是,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东西会被顺走或是搞混。
“林!”我走到同样坐在地上的林身后,他仰起头看到是我,第一时间露出了微笑。
“抱歉啊香月,这次又把你硬拉过来当啦啦队……”
“反正你之后还会带我去其他地方的吧?男孩子就应该多多运动嘛。”
“嗯,那我先上场了!”
换好鞋子的林跑进场地,和几个先到的朋友互相传球热身。等到剩下的朋友陆续赶到以后,他们才像模像样地分组对抗起来。
前两天出现过的几个女生也来到了这里,于是我悄悄地坐在离她们不远处的场地边,静静看着球场上正在挥洒汗水的林。
没有一丝云彩的碧蓝天空,直射大地却不耀眼的微暖阳光,轻柔拂过脸颊的缕缕清风,所有一切都恰到好处。林和他的朋友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享受着名为青春的时光,欢笑而雀跃着。
我不是一个男孩子,所以自然无法从这样的运动中感受快乐与幸福,但只是看着也很容易就被这样愉悦的气氛所感染,自己的嘴角就会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我到底是有多久没有好好对待自己了呢?
“看上去玩得都挺开心嘛。”
“是啊。”
我习惯性地应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因为说话者的语气平淡如水毫无恶意。
但是这个声音又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因此我抬头看向了自己的身旁。
“辉夜?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的么?”
他和往常一样披着那件黑色的风衣,左手插在衣服袋子里,右手上则捧着那本黑色的工作日志。
日志光滑的封面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刚好刺向了我的眼睛,或许那就是辉夜给我的回答。
我是来工作的。
我是来回收灵魂的。
回收将死之人的灵魂。
然后,我没有因为条件反射避开光线或是闭上眼睛,反而瞪大了双眼摇晃着迅速站起身,不顾形象地对场地中心激战正酣的林大声呼喊。
“林!危险!!”
不只是林,其他男生缓冲几步后也都停了下来,愣愣地看向我这里,或是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寻找那份虚无缥缈的危险。
混凝土一般的死寂空气让人感到难以忍受,因此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
“……小威?你怎么了?”
林闻声向后看去,他的其中一位朋友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个叫做小威的男生几乎是林唯一一个给我留有印象的人,因为相比于其他人,他稍显瘦弱,并且寡言少语——或许就是这点与我有些相似所以才会特别注意到吧。
人慢慢向倒下的小威身边聚集,此时的空气又变成了碳酸水,不安分地翻着嘈杂的气泡。
“小威?晕过去了?你醒醒啊!”
“好像是中暑了……?”
“秋天怎么可能中暑!快先把他翻过来!”
“我去拿点水过来!”
“还有呼吸吗?总之先叫救护车!”
上一秒还是青春生活的美好图景,突然就变成了危机状况的处理现场。从正面承受这份冲击的我呆立在原地,直到辉夜从我的身旁走了过去,我才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辉夜停下脚步,依然没说一句话,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松开了手。
绝非厌烦,也绝非蔑视,那只是一个无奈的眼神。
而且我能明白,那并不是在对我说:“你还要做这种多此一举毫无道理的事么?”而是在告诉我:“即使是我,也是无法阻拦死亡的。”
辉夜慢慢走到包围圈外,翻开手中的工作日志。黑色的烟雾从人群中袅袅升起,很快就被吸入了那本日志之中。
然后,救护车很快赶到,急救人员迅速下车了解情况以后就把小威台上担架绝尘而去,留下一群依然无法接受现实的同龄人看着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逐渐消失在远方。
在这种情况下,知道这种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我,无法违抗地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
林安慰过那几个仍在抽泣的女生之后,带着复杂的表情慢慢向我走来。我很清楚他想要问什么,但我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回应,只能低着头,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想象着他的嘴在经过深思熟虑反复酝酿以后才慢慢张开。
“那个叫做小威的孩子,是因为急性心脏病突发才昏过去的,生还几率十分渺茫。不过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告诉你们他患有心脏病的事吧?”
辉夜抢在林之前率先开口,主动暴露了自己的存在,我和林双双愣住。
“……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你是谁?”
“我叫辉夜,是香月的监护人,她现在就住在我家里。”
辉夜就这样把我一直避而不谈的话语全部甩了出来,我的慌张在所难免。于是,林用一种明显抱有敌意的目光审视着辉夜的全身。
“香月,你为什么要跟这么可疑的男人在一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
“现在是该审讯我的时候么?我觉得你应该先给小威的父母打个电话,然后赶去医院看看他。”辉夜丝毫没有动摇,“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所以我不会跑也不会逃。解决现在的事情以后你随时都可以和我谈论香月的事情。”
“……”
“那个孩子总是勉强自己追逐你的身影才会落到如此地步,不尽快说服自己去看望他真的没问题么?”
辉夜看着依然纹丝不动的林,抛出了一句充满谜团的话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今天要说的只有这么多,冷静下来以后你自然会懂的。”辉夜转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香月,今天就先回去吧。”
“嗯……”
我知道林不会再挽留我,但还是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低着头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沮丧与懊悔——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完全失去了笑容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