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通篇读罢那小混蛋儿官家留给我的敕旨,胸膛起伏良久。
我咬碎银牙,一双明眸瞪得溜圆,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蓦然展开那以熟悉的飞白书写着旨意的绢黄纸撕了个粉碎。
“那个小混蛋儿给我的旨意竟然让我出卖色相去引诱那魔教妖后,还要摸清魔教中各方势力的关系,瓦解离间他们。
而后还要偷出魔教各分坛的布署图,最终与王师里应外合彻底覆灭魔教?”
“所以那小混蛋儿先后遣了几路大军围剿魔教皆折兵损将而返。现在便让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独自去那龙潭虎穴?还得适时牺牲自己色相去偷情—报?”
我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羞恼,跃下大石,行至秋华池畔。
弯下身子,静静凝望着平静的寒碧出神。良久,长叹一声,终摘下了我一直覆着的银制面具。
但见池中倒影的自己一袭白衣,玉冠束发,梅骨雪胎,肤若凝脂。
绝美纤细的身段着实让人怜爱,无邪清丽的容面上细细端详却似含着妖冶风情,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中更映折出着星月般璀璨的光华。
不经意间轻轻抿起水嫩朱唇,端的是个娇俏的大美人儿。
呵,这自然不是所谓自恋。
男人貌美,或许才是真正的原罪。
除了用那种方式,在外有多少年未曾真正摘下这面具了?我细细把玩着面具无奈笑了笑。
依稀记得,那小混蛋儿当年说欲娶我时,我分明从先帝那混浊双目中发见了一闪而过的欲念。
帝王一句“此子貌美足以惑君”的评价,回府父亲便连夜差人为我赶制了这狐儿面具。
我知道,父亲怕了,怕我这他唯一的子嗣因为男生女相,因为倾城绝色的容貌,为自己亦为家族惹来灾祸。
因是我便顺从地带上了这面具,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自己,亦身为靖海侯府男儿该有的担当。
念及家族,我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我祖父苏氏雪鸿,亦曾一袭白衣,追随本朝太祖爷起兵汴梁,而后东征西讨,逐鹿天下。
及至天下大定,因祖父深晓水战兵法。吴江一战率国朝水师一举荡平了江南七十二寨的水贼,遂被太祖爷赐封一等靖海侯爵以彰其功。
而我,苏杞墨,却因自己这张女人的容面只得远遁朝堂!可笑吗?当真可笑,更是当真无奈。
小混蛋儿一直希望我入仕走入大紫微宫的金殿,但试想哪国臣子们会容忍一位千娇百媚的侯爷在帝国权利中心处**恣肆指点江山?
想想这景象,便是一身恶寒吧。
小混蛋儿幼时总爱追着我身后跑。他自幼良善,行事却总是优柔寡断。不过,那优柔寡断也正是因为他重情,不然我亦不会真待他亲如胞弟。
如今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孩子啊。我坚信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明君,但若撑起这万里江山,其中所付出的苦楚艰辛,着实让人看着心疼。
国朝立国至今虽仅历三十九年,看似太平,实则却已是内忧外患暗流涌动。
北有戎族虎视眈眈,南方各藩国蠢蠢欲动,内又有大相公弄权,后宫干政。
小混蛋儿他唯一倚仗的天子亲军龙雀卫呢?昔年太祖爷起兵,正是靠的这支铁血亲卫屡屡扭转战况。
“煌煌龙雀,王权赋命。犹风靡草,威服八荒。”
然如今这些老爷兵们是战力不见涨,倒都一个个学会了阿谀奉承捧高踩低?最关键还敢收本侯送的银票了!
罢了,既然在朝堂上辅佐不了小混蛋儿,色诱便色诱吧。
只不过,千机阁密卷记那魔教妖后生性渔色阴狠毒辣,私养男宠无数。而真正能在她身边侍奉的俊美男宠却都活不过三日。
千机阁,乃国朝特设的四方情报信息汇集之所。可以说,天下绝密,十之八九皆能在千机阁觅到答案。
此时我的脸上一阵发白,后背冷汗旋即冒出。不由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暗自忖度着自己若到了那妖后手里究竟能活个几日。
其实我初时的本意,是对这魔教宜抚不宜剿。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教派的教众,不乏有虔诚之信徒,然居多乃贫苦之百姓。
朝廷若能对魔教按类以划分对待,抚其匪首,招安教徒,不是也很好吗?
亦或者对这魔教加以顺导,对贪享功名富贵者许以高官厚禄,将教义中加入忠君报国,再分散其编制,遣其戍卫北境。
须知这天下惟我华夏一族,最团结亦最不团结。但无论若何,每逢异族入侵,是必会共赴国难的。
待直面北境刀锋后,想必纵然有别有用心之人欲行谋逆事,其教众亦不会令之如愿。
试问即便真反感朝廷,但朝廷都在大力宣扬镇守边疆、保家护民。尔父母妻儿姊妹皆在中原,倘北境有失,尔面对异族的屠刀敢不尽命以死相搏乎?
毕竟,身前是敌人,身后却是值得付出性命保护的是亲人。
再者将魔教教众分入北境军各部,便是有心起事端,又还能掀起多大浪来?
彼时,北境军只需对魔教匪首观察后秘密逮捕,再施恩于那些被挑唆的无知教徒,自然局势能安事态可稳。
小混蛋儿曾问应对魔教策略时,我合盘说出想法。然他依旧欲对魔教进行清剿,更是以他之想法说服了我。
目下周大相公把持朝局,小混蛋儿几次对魔教用兵皆失利。倘若此时安抚怀柔魔教,周大相公那老狗必在朝野大造皇帝软弱无能之声势。
退一步讲,依那老狗的性子,小混蛋儿便是真力排众议和平招安了魔教。那老狗亦会利用丞相之权对归心朝廷的教众施压制造摩擦,而那些可怜教众最终的结局恐怕只能是再一次背叛国朝。
皇权相权从来对立,相权过大,便是主弱臣强。周老狗以丞相之威,进一步压榨皇权当然很正常。
只不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将士黎民或因叛乱而无辜枉死,但在统治阶级权力斗争中又能算得了甚么?
我闭目凝神,感受着池底清流的涌动。隐隐觉得,或许小混蛋儿央我潜伏于魔教并非是真要策应大军覆灭魔教。而是,真期望我能偷了那魔教妖后的心。
毕竟惟有如此,他的子民才不会再因他初时的急功近利多次征伐而化作累累白骨。
毕竟惟有如此,小混蛋儿用我这个“美人”诛了妖后的野心才算真正平定了魔教之患。
也更因为如此,他借口让我策应清剿魔教的潜伏之计才不会让周老狗的耳目发见我行动之端倪,更不会使周老狗日后可以轻易窥探小混蛋儿作为帝王的真实想法。
薄云之上,飞禽声起。
我昂首望着长空中北归的大雁,兀自摇了摇头,自嘲苦笑:“恨登山临水,姑以色侍人,目送归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