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正低头安静咀嚼着从路边顺到的几根还挂有粉白色小花杂草的矮马,少年架着摇晃的旧车子行驶在大街上。无论是左面一边晃悠着砍刀一边吆喝不断的卖鱼小哥还是右边有气无力划拉着手中扇柄的卖水果大叔都不能使他心中的忐忑稍有好转。
一边咬着和说不上话的家中老“人”从同一处石板缝里薅来的带汁草茎,少年一边努力平复着仍未平静下来的心绪。直到卖鱼的摊子换成挂满肥肉的桌案,翠绿白嫩的青菜一路长成紫红和澄黄的果圆,少年才终于长舒出一口气,嘴间叼剩下的小半根青草一不留神便掉到了马车下,挂在棕色的轱辘上跟着一节一节地旋转。
抬头望望太阳,应该还来得及在天黑之前赶回村里,少年心里估摸着;只要守城门的卫兵大爷不要又喝高了酒,或者哪位正在逛街的贵族老爷来了心血打算戏弄一下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孩。
所幸的是,这两者都没有发生。虽然老得没什么力气的老马好像又老了些,旧得快要散架的车轮晃悠幅度好像也又大了些,但总归是载着它们的主人顺顺利利地出了城门。
几人高的宽阔城门外,即使是在这正好的天光下,小路两旁东倒西歪的及腰杂草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出丝丝萧瑟的意味来,就连刚刚才走过的大道上切得方方正正的白色石块也变成了让人捉摸不透它到底想躺平到哪片远方去的褐色泥土。
座下的老家伙倒是似乎对这境况熟门熟路,软绵绵的前蹄自顾自踏上微湿的地面,全然未在乎自己屁股后面拉着的那玩意有没有一下跌落又一下颠起。但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在这样令马为难的恶劣小道上,作为一位老到快要掉牙的家中长辈,却依然能拖得动缀在自己身后一堆破损得几乎让人怀疑是否已经只剩下了一层木皮的车架,外加一个套着看上去就很省麻线却仍能在和煦微风中晃荡起来衣物的小小累赘,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老马都已堪称是那个并不富裕的小家里顶梁柱一般的存在了。
太阳逐渐西沉,毫无遮掩的道路两旁也于不知不觉间覆上了林荫。再往林子里走上那么一段,就离自家居住的那座傍河而居的村子不远了。虽然长满宽阔叶子的粗糙树干互相之间挨得越来越近,车轮碾着落满地面的枝叶声音也越来越密集,就连透过林层匍匐着的暮色也渐渐稀疏,但少年一直谈不上精神的脸庞却终于稍稍能显出些振奋的意味来。
随着老马的哼哧声和旧马车的颠簸声响了一阵又一阵,透过少年头顶枝叶缝隙的光线也开始显得愈发黯淡。四周,林中景物正慢慢隐入黑暗,而并不温暖的空气也如泡沫般融化在树与树之间;冷风悄悄穿过林间,无声无息地带走麻布短衣勉强裹起的最后一丝热气。或许是白天城中阳光太过明亮温暖,此时夜晚前,深林却显得格外幽冷昏暗。但是归家的喜悦使得少年对这一切都无从察觉,只是不由自主地将一双已经通红的双手越搓越快。
……
用长年握刀所以布满茧子的粗糙双手搓了搓脸,萨法尔的面部表情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与威严。好像刚刚在马背上颠簸了三天三夜似的,这位身心饱经摧残的酒吧老板慢吞吞地支着木桌边缘站了起来,一面向身旁靠过来的几名侍者兼会内骨干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事,一面扭身走进了精致吧台后的小门里面。
穿过供酒吧工作人员休憩的小屋子之后,便来到了专门为自己准备的房间。萨法尔会长无视了正堂而皇之坐在自己铺着狐绒垫子的上好红木椅上的不速之客,径直摘下外套扔到床上,然后一屁股压上在床边随意摆放的一把矮椅。
由于两把椅子从身形上看本来就差了不止一头,加上这把不太结实的小圆椅又不足以让会长大人整个坐上而只能用胳膊半支起上身,所以相对而坐的两人看起来竟像是名顶着娃娃脸满不在乎的大人正打算“教育教育”自家身体过早长老、一脸愁苦的小孩。然而无论是正把玩着书桌上饰品的不速之客还是萨法尔本人都好似对此浑不在意,面部表情也没有露出一丁点不自然。
“别看那人那副样子,其实鼻子很灵的。你就这样待在这里,也不怕被发现?”会长大人用双手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显然对“那副样子”仍心有余悸。
“放心,”不知名男子笑笑,“有谁会在意一位远道而来的老朋友偶然来看望一下我们往来繁忙的公会会长大人呢?何况,我对自己的匿踪一向很有自信。”
你这自来熟的可不像仅仅是一位老朋友,萨法尔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腹诽。但腹诽归腹诽,正事还是要谈。用手支着身后的床,这位已经并不年轻的佣兵公会分会长将壮硕的上半身挺起,换上一副稍稍严肃的口吻问道:
“你没有被那位发现吧?”
“要是被发现了我还能在这跟你谈笑风声么?”即便是一直都自然挂着微笑的男性说到这儿嘴角的弧度也不禁变得有些苦涩,“我得承认,不愧是从帝国总教来的人,无论是实力还是警惕程度都不是我们这小地方那些三脚猫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如果不是我足够谨慎,有几次可能都已经被她发现了。”
“不过,”说到这里,年轻男子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我说过,我对自己的匿踪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花费了不少力气,但,幸不辱命。”
听到这里,会长大人严肃脸色稍稍缓和,但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也是从王城来的,该知道那些大人物最近对这位有多关注。就不提我们总会长了,据说上面的…”中年男人用手指指了指天花板,“…一些位,也对这件事很是上心。”
“放心放心,”挂着微笑的男人摆了摆手,好似对所谓的大人物浑不在意,“既然派了我来办这件事,自然因为他们清楚我是能办成的。虽然不是来这里度假,但我也不是来送命的。这次任务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总归暂时算是圆满完成了,不是么?”
“结果呢?”萨法尔微微挑眉,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反问,“那位有发现我们的马脚么?”
“没有。上面的人还算谨慎,行事和安排基本都是滴水不漏。虽然那位确实发现了一些痕迹,但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推不出什么,更摸不到我们头上。”
“但还是产生了怀疑,不然也不会私自跑到我们这种偏远小城来调查。”萨法尔皱皱眉头,起身走到书桌边,“上面的人管不住她,毕竟是和一国教宗都几乎平起平坐的身份。如果真让她发现点什么,无论对谁来说,都会是个相当大的麻烦。”
年轻男子并未接话,只是一直懒散的眼神陡然锋利了一瞬。萨法尔因为没有听到回应而低头瞥了一眼,恰瞧见在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目光。隐约了解一些眼前这名看上去好像不甚稳重的男人和王城中一些人物之间关系的萨法尔似有明悟,虽然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可能,但仍明智地假装毫无察觉着转过视线,继续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仍不知姓名的年轻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站起身,拍拍两侧衣摆上完全看不见的尘土,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一顶边檐下折的圆顶小帽轻轻戴在头上,然后一面推开门一面回头说道:
“我这边任务还得继续,也请会长先生继续做好你那边的事情。另外,关于刚才提到那名据说有些成色的拾荒者,如果你想拉拢,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那么,祝你好运。”随着话音落下,外加一阵门轴转动的磨擦声响,并不宽敞的房间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萨法尔低头沉默着,却并没有作出回应,因为他知道对方说最后一句话时其实便已不在这里。抬头看一眼依然半开着的房门,外面也只有几名正在休息的侍者,却无其他任何人一丁点影子,就仿佛在男人出门那一瞬间,他的身形就已无声无息融化进了空气之间。
……
仿佛融化的身影从泡沫般的空气中逐渐浮现,我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本就濒临报废的马车此时离光荣退休又更近了一步,倾斜倒在地上的车架旁正瑟瑟发抖的身影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感到寒冷那么简单。整个场景中最为醒目的便要属那只依然在淡定嚼着嘴中草根的老黑马,其悠闲的身姿惹得连我都没能忍住多看了它几眼。
虽然我确实是想着要给这位小朋友一个下马威以报被小瞧了的一箭之仇的,可也没想过要真把他吓到落马。该说是我气氛营造得太足,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太小好呢;又或者是这马车真的已经外不强中也干到一碰就倒的地步?
我将目光向倒在地上的车架转去,却又看见那头嘴唇就没停止过蠕动的黑马一双无辜大眼,甚至这次我好像还感觉到了它回瞥过来的视线。虽然只是不感兴趣地瞅一眼便又转了回去继续专注于咀嚼口中的青草,但就是这若有若无的轻蔑一眼却差点没把我的肺气炸掉。
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用力呼出,我挂上一副自认为和蔼的面孔,随手解开用来营造阴冷气氛的术法,然后抬腿迈步走向那个被我吓得坐倒在地上到现在都还没爬起来的小倒霉蛋。
虽然太阳还没真个落下,但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夜幕已然逼近,那正是我去应付那些烦心之事的时机。所以现在,就让我和眼前仍然一头雾水着软软靠在地上的小家伙将一切帷幕都拉开吧,假如他没有被吓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