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有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唤。
“…哥哥…”
那声音好像大了些，声线中有一丝柔弱，依稀是位少女。
“……哥哥……”
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皮，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将它们紧紧沾上了。那是什么？咸咸的，湿湿的，还带着一丝冰凉。
“…………哥哥，我走了…”
耳边的声音逐渐沉寂下去，连带着透过眼皮照见的一点微光也仿佛随着少女的消失而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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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
耳畔有刺骨的风刮过，灰色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黄沙正在四周呼啸。
整个人的知觉就像是已经支离破碎了一样，在我对身体的感知中，有至少一半部位仿佛已经消失。完全凭着本能地将右手抬起，一张满是伤痕又涂满粗糙沙砾的手掌于是突兀地出现于我眼前。
我放下手到身后，勉力将上半身支起，然后向着四下张望。周边，仿佛永远不会休止的无数沙暴打着旋儿肆虐在空无一物的广袤黑褐色大地上，乌云压顶如欲倾颓的天空中，有道道紫色的电弧从云层中不时显现。
大脑几欲碎裂，记忆如海潮般一浪浪冲刷回我的脑海，我却来不及从中分辨出任意一幅画面。隆隆声再也不会止歇般地震动着我的耳膜，就好像脑中有数百潭雷池正同时在噼啪炸响。
我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可以产生的全部念头却只是汇成一句话在脑中不断盘旋，撕扯着我的神经，又啃噬着我的血管。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我双手抱起头，挣扎着望向位于极远方的穹顶。浓重的黑云将苍穹之上的万丈光芒俱为遮挡，双目如同一对日轮似的巍峨身影视线仿佛能透过云层，冷漠地俯瞰着我脚下一派腐朽的大地。无穷无尽的辉光从祂与天同齐的伟岸身躯中照耀出来，就好像虫豸屡禁不止的冒犯也并未能稍稍有损祂的威严。
可是，为什么？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发问，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追寻怎样的答案，只是，于我的脑中、胸中、腹中、四肢中、指尖中、乃至每一根发丝中，都仿佛有炽烈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炙烤着我的一切。那火焰烧得我口齿哆嗦，烧得我脸庞抽搐，烧得我身体颤抖，烧得我神魂颤栗，烧得我整个人都几乎仿佛也要化作了一团火焰。
我感到有一股气正憋在我心里，几乎快要将我胀炸，可我发泄不出去。不仅如此，那如林气刃在我的心口上一遍遍地割过来又划回去，就好像快要将我的整颗心都变成片片尘埃了。
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只能一个人站在这里？为什么我低头时却只能看见自己浑身遍体鳞伤？为什么我翻遍体内却找不到哪怕一丝力量？为什么我的心胸膨胀得如同快要爆炸，却又空虚得好像失去过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从未哭泣过的自己现在脸上却会沾满泪水？
为什么我会如此憎恶这阴沉的天空？为什么我想冲破头顶的乌云，却只感到脑中仿佛有千万柄刀子，剌得我连起身都无力？为什么，那天上的“人”俯视着我，而我却还是这样，依然只能傻站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祂居然能永远那样一副冷漠的表情，哪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祂亲手堆砌？
明静的月亮无声无息间坠入海天之间的连线，回忆的潮汐也开始缓缓褪去，脑海中仍然残留的痛苦，却远远不及这些终于被回想起来的记忆所能带给我的万一。我的身体早已分崩离析，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仰首向天，从胸腔中爆发出与随处可见的寻常野兽受伤时一般渺小可悲的声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沉抑的天空都仿佛被我的喊声震动，从黑色的云层中穿来沉闷的轰隆声。一道紫色的细小光华恰在此时，像听见了我的呐喊一样，如流星般穿破云层，拖着短短的尾焰，从暗无天际的天空中一路坠落向遥远的地平线。
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我用力撑起实际上只是在靠着神魂强行维系的破碎身躯，爬向紫色星辰陨落的地方。在一片昏暗的天空中，闪着微光的弱小星星看似缓慢实则无可挽回地笔直落向远方的黑色大地，最终渐渐消逝在遥远的天边。
我每隔三两步便得重新从满是尘土的地上爬起，却仍一刻未停地奔向那紫色光辉陨落的位置。天上的巍峨人像只是淡漠地看着，既没有相助也没有出手阻止。
可能过了几个时辰，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我终于奔至紫色的身边。一圈巨大的陷坑中央，窈窕的少女纤细腰肢此时却折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一头紫菀一般的长发铺开在柔软的身下，有汩汩鲜血从发丝间正缓缓渗出。
踉跄着从土坑边缘滚到了少女身边，不知是否是出于疼痛的缘故，我的一只手止不住颤抖地抚向少女白得透明的脸颊。似乎有液体从不知谁的眼角滑落，滴在少女柔软的睫毛上，如同挂着粒粒晨露的紫色牵牛花。
“紫儿…”我低下头，怕被什么人看见表情似的，连嗓音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
从天际之上传来阵阵巨响，我茫然地抬起头，却看到原本黏稠的黑云此时正在缓慢地旋转。翻滚不休的漩涡中央，一道足有一人粗的天光透过浓重云层，直直落在我正仰起着的脸上。透过漩涡中心的空洞，正有一只如巨日一般的眼瞳威严地俯瞰着我，那以为是天光的，也只不过是从祂眼中照射出的瞳光罢了。
我缓缓眯起眼，原本起伏如海上风暴的心绪却突然变成了平静。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渐渐地，这弧度越变越大；终于，我止不住发出了第一声轻笑，之后是低笑，然后是平静地笑，紧接着是大笑，再后又变成歇斯底里地笑，最后终至于肆无忌惮的狂笑。那笑声久久不息，传至极远的远方，听上去竟仿佛被夺走玩具的孩童正在低低哽咽。
天上之“人”千年未变的面孔并未因我不知所谓的动作而有任何一丝动摇。是了，连一个那么信任祂的家伙，连一个甘愿为了祂去做一切的家伙，连一个为了祂终于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家伙，都未能让这“人”不知是否曾存在过的一颗心产生过哪怕一丝颤抖，祂又岂会去在意区区一只早已丧失了几乎一切力量的丧家犬的丑角独演？
我想嘶喊，我想厮杀，我想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握住我的刀，却连移动小指的力量都在体内寻觅不到。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我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巧合般地落在身后如同安静睡着了的少女身边。快要闭合的眼皮挣扎着望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柔弱脸庞，迅速褪去的意识让我来不及去分辨，此时心中纷纷扰扰的无数思绪又该从何理起。
“紫儿…”微弱的呢喃声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道总是有着九分柔婉却又在最深处偷偷藏起一抹调皮的声音正用分不清到底是哭还是笑的语调在我耳边轻轻诉说。
“哥哥……对不起…但是，紫儿要去啦…请，哥哥就…不要，再记起紫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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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画面逐渐远逝，我从睡梦中猛然坐直身体。急促地喘息着，片刻，感到心跳终于平息后，我低下头看向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却又不自觉地将其再度握起。
无人知道极限在哪里的磅礴力量正如平时一样充盈在我体内，微微闭眼，只是一瞬间后便又睁开，一双深邃的眼眸终于复归平静，除了纯净的漆黑外便再无任何其他颜色。
我翻身站起，顺便一脚踹在了旁边大睡正酣的少年屁股蛋上。后者“嗷”的一声坐直身体，惊醒了躺在更里边不知是在真睡还是装睡的另一名少年。
无视了正迷瞪着眼，显然还没有从睡梦中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少年，我从树枝上挂着的水袋中摘下了自己的那个，打开塞子往手上倒了一些然后胡乱抹了把脸。外面的天色依然黑漆漆的，晴朗夜空中，启明星正微微闪烁，好像在诉说着今天是个启程的好日子。
阿布达跟在我身后，站到挂水袋的树下另开了一只，用双手捧着清水在脸上抹匀，如此反复三次后，接着用肩膀上搭着的布巾将包括眼窝、耳后、脖颈等各个地方均擦了一遍，最后转身返回了篝火旁。片刻后，一身单薄衣物仍是皱皱巴巴的帕蓝度终于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晃了过来，身后则是刚刚将布巾拧干晾好的另一名少年。
一直在旁观看完全程的我撇撇嘴，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少年的头，“邋里邋遢的，还是我徒弟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学的。”
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少年错愕地瞪大眼睛看向我，但又很快十分识趣地以一脸不明但从的表情默默低下头，乖乖地随手打开了一只水袋，然后尽量仔细地在脸上拍了又拍。
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我扭过脸，将挂在树枝上的其余行李一一取下，而另一名少年也很有眼色地帮忙拿走了一些。
终于对付完自己那张蠢脸的帕蓝度左瞅瞅，右望望，习惯性的犹豫再三后，最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师父，这大半夜的，咱们这是就要走了？”
斜睨了一眼自己这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往外冒傻气的大徒弟，我随意地说道：
“走呗，反正你这三脚猫功夫去哪儿修炼不是修炼。正好为师观今日天朗气清、月明星稀，适合赶路，就想着干脆带你们两个小鬼头去个修习的好地方。”
“额…，”听到“好地方”三个字，帕蓝度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偷偷看了眼身旁不知怎么在一顿饭的功夫后就被师父连哄带骗拐成了自己师弟的少年，对方此时正一脸平静地听着男人讲话，显然，之前短暂的接触还不足以让他对两人的这位便宜师父总能折腾得身边人有口难言的行事作风有足够充分的了解。但不待帕蓝度想好怎么委婉地拒绝师父的一番“美意”，一只手掌就以熟悉的姿势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把将两名少年推向停在一旁的马车和在树上系着的老马，我熟练地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有些踉跄的两人，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道：
“快些准备准备上路了，傻徒弟们！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