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地方的不同,雾居森林的兽潮在最初出现时,是悄无声息的。
哪怕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又预先布置过了各种措施,但当那些终其或漫长如龟或短暂如蛉的一生都在浓雾弥漫的压抑森林中靠着偷偷藏匿在树洞和泥土里的各个阴暗角落,战战兢兢着颤抖地仰望着外面度过的生物从那片束缚着它们的粽褐色土地上睁开着如有血光蕴含其中的狰狞眼瞳缓缓踏出时,还是有数不清的人类在毫无觉察间就捂着自己鲜红的脖颈或胸口倒进了自己身下正汩汩流淌着的血泊。
外型如狼,身材却只比普通的宠物犬要大上一些,披着一身白灰色毛发的生物利爪踏在了身下已经再无知觉的软绵绵身体上,一对如有癫狂的混乱瞳孔狰狞地望向着一步出森林就能看到的白色塔楼方向。
在它的身后,成百上千只身形各异的奇状生物纷纷从林中缓缓涌出。第一次——绝大多数也将是最后一次——暴露在没有被那些浓密的树冠和比树冠更为浓密的白雾遮挡住的明媚阳光直射下,看似还能保持平静,实则早已全部发了狂的猛兽们的数千只眼睛也一齐望向了走在最前面的同类一直望着的地方。
止不住抖动的双手紧紧握住手中长矛,无论从脸蛋还是身形看上去都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六岁的士兵不停抽动着自己浅薄的嘴角,哪怕是往日里一身总是会勒得身体发紧的鲜红色盔甲,都不能彻底掩饰住年少人内心的恐惧。
在他的头顶上方,明亮的金黄色旗帜正在更为明亮的天光中迎风飘扬。
“害怕?”虽然是在阵前,却仍然能用这种轻松到甚至带了一丝戏谑的口吻和底下的军士们调侃着,胆怯的士兵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这在自己身边说话的正是那位时不时就会被各级上司叫进营帐给训斥上那么一通的小队长。
也跟着那位年轻的将军当了这么些年兵,同期的同僚都早已当上了或大或小的官儿——当然,如果是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来说,是不能不把小队长当长官的——可要是放在那些熟人里面,这个队长的职位却着实不怎么能让一般人说得出口。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十成里有十二成都是因为男人那吊儿郎当,又对周遭一切都好似浑不在意的性格。
“会害怕就对了嘛。虽然我在你这个年纪遇到这种情况倒是不会尿裤子,但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还是可以允许自己稍微放纵一下的。”
哪怕是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心里仍开始怀疑起刚刚还有一丝想象以为是要来安慰自己的身边这家伙究竟是来干嘛的,小队里年纪最小的士兵一双冻得发青的嘴唇不由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嘿嘿。”瞥了眼那张把害怕都写在了上面的小脸,满肚子坏水的男人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拍拍屁股独自走开。
扶着塔楼边缘白色的砖墙,向下眺望着就如将那些浓重的迷雾从那片阴暗的森林里都披挂在身上带出来了一样的灰色兽海,单手捧着仅仅因为没有规整地戴在头上就值得被抵扣击杀一只中级猛兽功勋的鲜红头盔,没有在乎就在脑后不远处飘扬着的金黄色旗帜,作为驻守此地唯一一支十人小队的最高长官,本来只是负责警戒和传讯的小队长面临着这突如其来就被困进了绝境的局面,却也只是在眼中毫无笑意地轻笑着。
“看来…这次也要死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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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戒!”
有军官在高声号令。
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虽然眼中仍带着初上战场的忐忑,但被包围在排排列列的战友之中,年轻的士兵却感到就好像有一根线正在吊着自己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不让它轻易地坠落。
“莱特因士官长,这边的防线已经…”
耳边依稀听见了小声的交谈,从称呼上判断应该是有人正在与自己的统领说话。虽然在阵列中不准出声,也不许随意动弹,但如果仅仅是稍微仰长一点脖子看一眼前方的情况这种程度,却还是不会被那位严厉的士官长单独揪出来惩罚的。
从年轻士兵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点那位同样年轻的士官长身影。虽然说在希达尼将军统率的军队中几乎全部都是还未长成的年轻人,但能在这样的岁数就成为一位统领一只两千人部队的士官长,底下的士兵们都对自己这位总是眼神坚定的顶头上司感到由衷的钦服。
作为负责镇守白雾峡出口处的最高统领,莱特因也肩负着此次抵御兽潮行动中最为重要的任务之一。虽然说兽潮并不是只会出现在白雾峡,但是无论是由于这里特殊的地形,还是参考过往年爆发的烈度,都可以负责任地说,白雾峡能否守住,将是这次兽潮能否完美化解的重中之重。
早就确认过了各处防线都已齐整无误,又亲自巡视了一圈后,莱特因士官长才终于可以放心地立定于整个阵列最前面的方阵中央,然后注目等待着面前那条并不宽敞的峡谷中无人知晓到底会是什么模样的敌人到来。
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影子开始出现,浓雾里,好像漫无目的地晃动着的无数黑影就如欲要从无间地狱里步出的千万游魂一般。
“搭弓。”
有低沉但又无比平稳的声音从站在最前线的士官长喉中传出。早已经过了千百遍的演练,提前就已将制式长箭捏在了指间的箭手们闻言纷纷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将箭矢搭在了弓弦上。
“…放。”
规列整齐的军阵前骤然出现了成百道破空的羽箭,射出的时机之同步以至于它们凌空飞行的声音都几乎化作了一道。黑色的箭杆凌乱地没入了前方白色的雾气之间,却好像什么反馈都没有产生,又好像有击中了某些物体的闷响声传至耳边;但于狭窄的山谷间,毋庸置疑的是,那片经久未散的浓雾却始终未变——既没有怒吼声响起,也没有哀嚎声传来。
有些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到,年轻的士兵们眼神中都明显带上了些许慌乱,就连为数不多,本来被保护在军阵后方,等候时机才会出手的随军法师们也开始明显地躁动不安了起来。
“搭弓。”
士官长的声音未有任何变化。
从侧方望去被排成了完全水平的一排,上百只长箭被再次搭在了成百根弓弦上。
“放。”
如雨水一般的黑点再次没入了士官长面前白色的雾气之间。
“搭弓。”
“…”
“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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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我们的任务只是骚扰,和清理那些落单的家伙以免它们溜进村子,千万千万不要和大股兽潮正面对抗,那些是军队的任务,不是我们现在就应该去做的…”
这次则是更多地将担忧的视线放在了眼前莽撞又爱好挑战的少年身上,芙兰朵忧心忡忡地反复叮嘱道。
“无论如何,安全为上,哪怕看上去很弱小,可谁也不能保证后面会不会跟着更多猛兽…和之前一样,千万要一起行动,无论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分散…”
“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进去,但这次来到这里后倒是一直表现得比较稳重,披着黑色风衣也不怕寒冷的少年还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嗯。”既然对方都已经答应了,也不好再过度追迫,女法师只能是攒紧了自己手中细长的法杖。“我们出来之后已经有十几分钟,算算兽潮应该也快要到了。”
再没有什么人说话,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警戒着于这林边空地上第一只兽的到来。
时间流逝得好像很缓慢,但事实上,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后,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森林最外围的一排针叶树之间。
出现在眼前的是只整体像是雪貂的生物,只不过它的鼻部要比那些憨厚的小动物突长了许多。长着灰白色绒毛的背上左右各有一排细细的象牙色骨突,统共是八块,均匀分布在貂兽的脊椎两侧。虽然整体的身形看上去憨态可掬,白兽的一双眸子中却满是混乱,就连咧开的嘴角其中一边也在止不住地往下滴落着腥臭的涎水。
有些狰狞更有些挣扎的眼睛望向了林外空地上对视过来的几道模糊人影,本性胆怯的小兽此时却露出了自己两排锋利的细牙,还于喉咙中不停发出着虽然尖锐细小但却尽显凶残**的嗬嗬声音。
只是一眨眼,本还站在原地的灰兽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猛地举剑前跃,然后向淡粉色头发女孩的身前空气里挥去,黑发少年的长剑与小兽锋利的爪子相击,只是一下,便将白貂一样的猛兽一分为二,接着把它的尸体挥洒在铺满了针叶的地面上。
并没有来得及放松警惕,隐隐的脚步声便从耳畔传来;就在那具已经被分成两半,一左一右地躺在地上的尸体旁边,一只宛如熊罴一般,身形却要小上了一圈的凶兽缓缓踏出在黑衣剑士面前。
“交给我。”一步就踏到了前方,越过了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少年身边,红发的女战士看向面前这明显是更偏向于力量的猛兽,缓缓举起了手中巨大的战斧。
这次是人类一方先一步展开了进攻。伴随着一声还要比身前野兽更为响亮的大吼,如能劈山的巨斧呼啸着便带起成吨的风压落向了熊兽的面上。好像有强力的反抗在人熊刚刚接触的那一瞬抵住了斧刃的下落,但转眼间,一切又都仿佛只是幻觉,并不锋锐的战斧势如破竹地就将斧下猛兽的利爪、皮毛、肌肉、骨头统统都给劈成了两半。
这一次,从分散开的尸体中泼出来的鲜血足足有着刚才那次的十几倍还多;溅起的猩红臭血飞扬在冷冰冰的泥土地上,暗褐色的陈旧树皮上,甚至是长发红艳的女战士身上,却没有分毫能影响那张坚毅的面庞。
没有任何一人展露出轻松的表情,于众人耳畔传来的,只有一道又一道脚步踩在落叶上,逐渐变得沉重起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