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毯流河。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某种形如湿苔的小草，正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河水两岸的滩涂上。
便如一张青绿的绒毯，夹起了九曲的波光。
但是现在，这片毛毯上已经染满了污泥。
血色的污泥。
因为河流的缘故，虽然会聚居到这里饮水的野兽几乎囊括了附近的一整片区域，但是真正会从这里冲出的兽群却反倒不是很多。
所以，哪怕镇守于这里的只有区区一千多人，但是在经过了几乎整整一天的厮杀后；当落日的余晖慢慢将河水染成橘红色，火与硝烟却仍久久弥漫在它的两岸。
不过也快要随着天边那轮巨日一同熄灭了。
“长官！”脸庞稚嫩的军人在行礼后喊道，“都已经送走了！”
“是么，”形容消瘦，脸上看来沾满了污泥的军官样男性闭了闭眼，问，“现在留在这里的，还有多少弟兄？”
“我…”迟疑着环顾了周围一圈，一张年少脸庞同样脏兮兮的士兵方才答道。“不到两百名了。”
“够了。”也不知到底是在说剩下的人手已经足够，还是在说死去的同袍已经太多，就在这场战斗爆发前还仅仅只是一名百人长的士官先是随手抛下了手中其实已经卷了刃不能再用的长剑，跟着伸手接过了属下递来的新武器。
“啧。”掂量了一下手里这根还扎上了许多只钢钉的铁棒，暂代的指挥官咂了咂嘴，仍然有点不甘心地问道，“就没别的了么？”
“没有了，长官。”手里也只有一把豁口大刀的士兵回答。“大多战友的尸体都已经被兽群…现在我们过不去那边。”
“…行吧。”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如同叹出一口气似的接着说道；指挥官拿一只手正了正自己的头盔，又突然如同刚刚想起了什么一样地问向了眼前士兵，“你从军已经几年了？”
“哎？”年轻的士兵显然有些始料未及，脸庞上还挂着非常明显的困惑，但还是努力回忆着答道。“我…我十五岁开始加入，今年是十七…”
“那就是两年。”这次，军官真的叹出了一口气：军队里的家伙大多都是这幅样子。
“哦，对，两年…”看面前这名普通军士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他很想问问自己的长官，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问自己这种问题。
最后却显而易懂地没有把它问出口。
“不短了。我跟着希达尼将军，也已经有五年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哪个不短，看上去最多二十岁的年轻士官终于结束了这次随口闲谈，转身看向了河岸上不知为何暂时退却，又不知为何已经重振旗鼓，凶恶但又畏惧地看向着自己这一边的片片野兽。
“休整结束，全员戒备！”现下，已经是此地最高军衔了的指挥官高声发令。
不用别人来喊，虽然看似已经瘫倒在地上，或是随便就依靠在了什么东西上，疲惫得好像快要睡着了的众多士兵在听到命令后却均是沉默地拿起了手中的兵器，紧跟着快速集结了起来。
短兵相接的时间来得很快。虽然不像自己的将军一样是什么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但也算有点家学渊源的青年军官愣是将手中一柄狼牙棒舞出了一些飒飒长剑的风采。
与一只好像是龟类，但却长着尖牙利爪的猛兽缠斗了足足将近十分钟，士官才终于找到机会，一棒子便夯在了它那颗三角形的脑袋上，成功将那块儿与大王八并无二致的脑壳给彻底砸了个稀巴烂。
短短这一段时间，却又有三四十名同袍没能像自己一样侥幸取胜——结局便只能是反倒被那些野兽撕、咬、砸、扇，或者碾了个破破烂烂。
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轮到自己。
很快，金光闪闪的宽阔河面边便只剩下一小片还在饱受涂炭的的土地了——至少上千只野兽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在了区区二十多人周围，同时用饥渴暴戾的眼睛看向他们。
“结束了…”有人低声念道。
结束了么？
隆隆的马蹄声逐渐传来，在因为兽群遮挡而不能望见的外面，滚滚尘烟正扬起在大河两岸。
听见这声音，小军官的第一反应却是——谁让骑兵队在送走法师们之后又回来的？但很快他就又想起，即便是那个一脸耿直的骑兵队长，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这里跑过去又跑回来也是不可能的；于是，翘首眺望向根本看不见的外围方向，前任百人长的心中不禁有了一丝颤抖的期待。
期待成真了。
虽然仍无法直接看到那些终于来到此地的人影，但前面兽群的骚动却完全遮掩不住。哪怕已经失去了神智，仍有相当一部分猛兽扭头望向了那个有不知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接近过来着的方向。
那是一支铁骑。
夕阳的余晖下，橙红色的日光反射在银亮的铠甲上，气势磅礴便如无数英雄登场。覆有面甲的一排高大马匹埋着首，肆意纵蹄，沉默地便冲向了在它们前方扑上来的茫茫兽影。
与百人长先前亲眼所见，那支冲进兽群没多久便被扑咬啃噬了个干净的轻骑不同，眼前的这支骑军，他们不仅在人数上数倍于其轻装的其他同僚，身上披盖的盔甲更是沉重得仿佛能将坐骑脚下的地面都给压垮。
与不久前还是这里最高指挥官的军人手中铁棒形有相似但大小却完全不同的粗壮钢棍被借着鞍座的支撑平举于马侧。每一根巨棍长度都足有两米半以上，致密的质地下，它的重量更是令人不敢想象；棍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却在最前端加裹了一层银色的金属，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闪烁出了更为寒冷的银光。
“将军…”军官听到，在自己身边，有不知是谁正低声喃喃着和他心中所想同样的字句。
先前还把幸存的几十名士兵围得严严实实，争先恐后就如将要分食一盘大餐的无数兽类在那道银色洪流冲入它们之中的下一个瞬间便开始崩溃。本应狂暴的兽群中竟然传出了无数仿若哭喊的声音，鲜血、断肢、碎皮、甚至头颅、都纷纷扬起在天上，就好像某个暴躁的农夫在犁地时刨开后便随手铲到了两边的泥土一样。
只是短短的几十秒钟，屠杀便迎来了它的尾声。
一部分银甲骑士正在打扫战场；大部队集结在了远处；只有一股不过十来人的骑队向着幸存者们行来。
平静地用双手摘下头盔，银色长发安安静静地在脑后闪烁着银光的年轻将军平淡地看向了面前这条波光粼粼却又鲜血迢迢的大河旁仅剩下的十余个人。
看着头顶斜上方那张英气而冷淡的脸孔，已经无所谓现在究竟算是什么军衔的士官居然没有能控制住自己的泪腺，很不争气地让里面的东西往外冒出了一点。
“士兵。撤回后方。”
泪水彻底崩落；可能，撤退两字代表着男人终于可以从眼前这噩梦一般的战场上解脱，也可能，某些字眼让他想起了更多已经回不去的同袍；看着身前那道策马转身后便开始朝着大部队方向离去的银发背影，年轻的军官最后还是没有能成功忍住，出声问道：
“将军，您呢？”
身形连同身下马匹都仿佛一同顿了一下，却又如同错觉一般很快恢复了前行；于渐渐消逝的最后一缕温暖橙光中，只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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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走着的是什么地方。
出了那片森林，便向着太阳的另一边行去。一路上也没有遇到过太多敌人，或者说，遇上了不少完全不能称得上是敌人的敌人。
只要三两下就能解决。
少年已经停在这里很久了。
从十几分钟前开始，便有一道脚步声正在逐渐接近：两足，体轻，平缓而间距永不改变，就仿若一具没有心的机器。
而且，还很熟悉。
又等了四五分钟，阿布达才终于转过头，沉默地望向了那道从路边疏林中悄无声息地便出现在了少年面前的人影。
“阿布达？”恬淡的女声问。
“嗯。”少年答。
“你也出来了啊。”淡粉色长发依然安静地垂在脑后，素白双手也还是温雅地握于身前，少女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东西地关心着身前这名同属一队男性队友的安全。
“嗯。”少年答。
并没有因为对方这看似冷淡的回答而显出任何尴尬，似心平静地走上前，一直行至阿布达身体一侧才停止，同时微微偏头看向少年。因为两人身高差的缘故，少女这一明明没有任何意措的举止，现在看上去竟也令人感到有一些美丽的梦幻。
“你要去哪儿？”少女问。
“你呢？”这次难得多说了一个字，阿布达却并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
“去前面看看。”少女轻声应道。“那里应该是前线。”
“嗯。”复又回到了最开始时的答案，但却也并没有被再多问些什么，少年和少女只是一同向着前方那片名为白雾峡的地方走去。
已经因为远离林心而远远不如先前密集的空旷小林间，一男一女两道背影正逐渐消失于无人存在的视线；看上去竟仿佛是某副画面的重现，亦或者某个结局的昭显。
没有人能说出，那看上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除了安静，便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被世人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