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在经过了整整一天的厮杀同时也是战败后,分守于各地的王室直属第四军各团终于在城镇和夜幕的掩护下勉强维持住了自己本来节节败退的阵线。
可他们本该将兽潮阻挡在那些有人烟的地方之外的。
在皮德镇与雾居森林之间这片跨度长达几十里的土地上,本来也有一些虽然稀薄但却确实存在着的百姓分散地定居于上面,但在兽潮的警戒下发之后,这些早已习惯了不安定生活的居民们还是全部撤了出去。
皮德镇撤不了,也没能撤。
兽潮已经包围在了小镇边上那些矮矮的围墙和仓促搭建起来的简陋工事外面。或许是夜间的冰冷空气令这些野兽不停躁动着的心脏终于有所降温的缘故,在经过两次攻打却均被击退后,兽群现在已经开始安安静静地休憩于城镇外面的大片空地上了。
靠着前线部队的牺牲和缓冲,剩下的军队才得以完整地撤离。在好不容易围绕着镇子构筑好了一圈新的防线并击退了兽群两次看似不甘心的进攻后,驻扎此地的士兵们却没有能够马上得到休整,反而不得不于有些混乱的城镇中四处奔跑着。
“那边的,别跑!”
在某位军官的高声呼喝中,一名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十七八岁的青年被几名军士反剪双手、摁倒在地,身体挣扎间沾满了浮灰。
“还跑,还跑!”仿佛是不够出气似的;两步快跑上前,一直到了这名青年的身边,然后用脚踹向那具还在地上不停翻滚的身体,军官的嘴里恼怒地喊道。“看你今天老实不老实!”
显然,在眼前,像一只泥鳅一样正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挣扎的青年绝对称不上老实。所以,在发泄般的一连踢上了许多脚后,军官重新戴正了自己歪掉的帽子,然后对着那具身体啐了一口。“押起来,今晚的床咱们给他包了!”
哪怕被拖走时仍然没有停止过反抗,看上去极其冤屈的青年最后也没有能逃脱被士兵带走然后关押起来的命运。
仿佛是为了去除晦气似的又朝地上吐了两口痰,看着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军官还在满脸不爽着,身边汇报情况的士兵便已经两步凑至他的面前,然后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报告长官,这条街连同附近两条街上的闹事人员一起,都已经被全部逮捕了!”
“很好。”不吝夸奖一句属下的功绩,接着军官又问道。“查到是些什么人了么?”
“已经问出来了。”士兵回答。“都是些镇子里的地痞流氓。”
“哼。果然就只有这点手段了么。”
“长官,您说什么?”
“没什么!”军官大喊。“任务完成,收队!”
手持火把或者其他照明的士兵们听到喊声,纷纷向军官身边聚拢,排成队列后便一同小跑着返回临时占用的军营——也不是什么大宅子,仅仅是一些早就废弃的偏院,好商好量地和当地的贵族老财们花了不少真金白银才租来的。
就这样,还要派人来闹事儿;想到这里,军官又没能忍住自己的喉咙,恶狠狠地往地上便吐了口唾沫。
现在这世道,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了。那种成天不务正业,却偏偏还要学人讲什么义气血性的街痞闲汉,往往最容易被那些只有两个臭钱的老玩意儿使唤。除了头头上的一些人物心中清楚,在这个日日夜夜不是与人结梁子便是拜把子的行当那看似好听的表皮子下面的,也只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以外,那些剩下的人,恐怕还要真的以为他们天天都在替天行道,讨伐不公呢。
呵,呸。
其实也不是不明白,那些脑满肥肠的家伙们为什么会在眼下这种明明已经被敌人给整个包围了起来的节骨眼儿上却偏偏还要来挑军队的麻烦,但就是忍不住想对着什么东西啐上两口;看似粗俗的军官想起那些所谓的原因,脸上便有了讽刺的一点笑容:
这其一嘛,毕竟只是需要在暗地里使些小手段,所以那些人也还能做得下。真要让他们放到明面上来硬碰硬,哼,再借他们一百个胆儿也不敢。
至于这其二呢,自然就是,这些所谓的聪明人知道,自己这支军队里的傻子多,就算不奉承巴结着他们,他们也得上赶着为了人家偌大的家产冲出去杀敌拼命。
真是,呸。
真不如把这些家伙扔出去喂了野兽,军官愤愤地想。
“你那一片怎么样了?”
从难得会有的思考中回过神来,抬头望向看上去也是刚刚收队,正准备归营的自家上司,军官却只是满脸不耐烦地摆摆手,嘴上同时抱怨道:
“可快甭提了!都是些小混混小屁孩儿。上头那边儿,别说真动手了,就连下点狠手都不许咱们干!我还能做什么?教训教训一顿然后押回去就得了。这不,后面儿还跟着几个呢。”
顺手便拿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实际上还要比自己眼前这位上司大上五六岁的军官却并非是因为所谓的年龄资历差距而没有把自己的长官放在眼里——这支军队里也从来不兴这个。毕竟,如果真要论起资历的话,在整个萨岚应该都找不出一支比创立还不及十个年头的第四军还要更浅的部队——而是自身脾气就不好,加上上司又性格温和的缘故。
“呵呵。”随口笑了笑,面容英俊的年轻人却并未计较自己属下的失礼,只是用一只手随意地扶了扶自己头顶的军帽。“辛苦你们了。赶快回营吧。”
“欸。”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已经算是快要步入中年的军官向着身后一招手,便带着自己下属的士兵们往“大营”的方向行去了。
“已经查到了。”一名看上去还要显得更加深沉些,脸上戴有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的年轻人凑到自家团长的身边低声汇报道。“是斯玛特和烈侬两家主导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门小户也参与了,不过大多都是随波逐流。”
“知道了。”既未表现出惊讶,也没有什么针对此事的吩咐,年少俊朗的团长只是背着手缓缓踱步,临时改为向与暂时军营所在之处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
“您看…?”快走两步追上了前面的那道背影,团长参谋皱着眉问道。
“人都抓了,该训的也训了,再扣一晚上,不就这样了么?”年轻人笑。
“可这…虽然将军来之前说过,少和地头蛇起冲突,但毕竟现在他们已经这么明目张胆地惹到我们头上了,我们完全可以…”
“不。”直接打断了心腹的说话,团长笑着说道。“如果是放在平常,哪怕是王城,我都大不介意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肥老鼠全都给揪出来修理一遍。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参谋脱口而出。
“你不明白么?”笑着侧过一点身子,年轻的军人脸上看去一片随和地说道。“我们和将军现在都是待罪之身,这里的每一个人将来都是给我们定罪的证人。不然你以为,那些地主老爷就真的能有那么蠢笨,为了自己的一点粮食不被充了军草,便敢与军队明目张胆地对着来?”
“可…他们就没想过,万一外面的那些东西真打进来了,不管他们有多少金银财宝,也都得没的?”
“想过,怎么没想过。”虽然年纪轻轻但却已经被那名同样年轻的将军颇为赏识,即使嘴上正在说着这样令人憋气的话,面上却仍是一片发自心底淡然微笑的英俊青年就仿佛无所谓一样地随口说着。“但那毕竟只是可能。更何况,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不还是有像你我这样的高个子在前面挡着的么?但要是有谁想让他们拔点牛毛,那可就真是实实在在地,光是想想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根子了。”
“国之蛀虫!”从军前明显是位书生的参谋愤愤道。
“呵呵。”年轻人笑。“这还都只是些小虫子呢。”
讲到这里,两人却都默契得没有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这并非是为了避讳那些身份颇有些尊贵的大人物们;而仅仅是因为,刚刚还在这里交谈的两名军人心中都明白,有些东西,即使他们说出来,也是无力改变的。
至少在这支军队里,那不是像他们这样职位的两个人可以去考虑如何改变的东西。
“好了,陪我走走吧。”年轻的团长说道。
“…嗯。”
终于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的小镇里,即使是在这无比紧张的气氛和已经深沉的夜色中,街道两旁却仍能看见一些明显不是百姓居住的灯火;便如斜前方不远处,那幢雕栏画栋、光影陆离的仙宫建筑,从它明亮大门出入的人们脸上就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颇有兴味似的打量着道路一旁的妓院,但是脚下不停地经过;看着门前两人那身英姿飒爽的军人装束,负责揽客的姐儿犹豫到最后还是没能敢上去打声“招呼”。
这倒不是因为担心怕被拒绝,而是由于店里近来才得幸于某位红牌姑娘一直以来都伺候得尽心尽力的缘故,好不容易才受了烈侬家那位二公子高兴之下的一点赞助,得以添置上一套全新的桌椅板凳。要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让它们全部被打了个精光,相信里面的老鸨也一定不会让她接下来的日子好过。
踏过身后那处灯红酒绿之所,又向前笔直走了不知多久的一段路,也许是因为已经接近小镇边缘,前方几乎不再能看得见什么灯光——除了一些勉强照亮了一小扇窗子的橘红色烛火。
身后,刚刚听到的那些欢声笑语声好像仍未远去,还久久地萦绕在团长和他的参谋耳畔,恰恰就如两人当初在王城时,于灯火通明的冬清湖上听见过的那些夜半游船。